將夜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鶴樓紀事(下)

將夜第一百七十二章松鶴樓紀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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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對這個說法極為不屑,身為書院二層樓學生,與陳皮皮這樣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斷在他心中愈來愈堅定。()

因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總感覺有些局促,換了好幾個姿式才最終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口他半靠著椅背,手撐著下頜,看著寧缺問道:“不高興的時候就想殺人,難道你以前殺過人?”

寧缺把手中將空的春泥酒甕擱到腳邊,說道:“我可不會告訴你我殺過多少人,那可是觸犯唐律的事,不過你可以這樣設想。”

老人搖了搖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甕,有些惱火地咕噥了一聲,喊露下的掌柜再送兩甕,然后看著他問道:“可你為什么想要殺人?”

寧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搖頭說道:“雖然我這時候已經快喝醉,而你已經喝醉,但這件事情還是不能告訴你。”

掌柜一路小跑來到了露臺上,恭恭敬敬把兩甕新酒擱到老人身旁,然后低頭哈腰退了下去,別說催著結帳,話都不敢多說一聲。

他不知道這位老人是誰,就連松鶴樓真正的東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真實身份,只是松鶴樓無數年來一直藏著幅畫像,和一個簡單的規矩。

那個規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長的像畫像中的老人的老人來到松鶴樓,樓中所有人都必須把老人當祖宗一般供著,且又要像對待殺父仇人那樣不用理會,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煩意亂不高興。

就算不是畫像中的老人也無妨,因為認錯祖宗頂多會讓松鶴樓損失一些銀子,丟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來,你卻招待不周那么松鶴樓還有什么道理,繼續在長安城里存在下去?

老人拍開春泥酒甕,極快意地飲了一。說道:“其實我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也經常想殺人。”

寧缺看著他的容顏,無法確定老人的具體年齡,但想來應該是極老了,那么他年輕時是何時?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當年你想殺誰?”他好奇問道。

老人把酒甕擱到椅旁的小桌上,看著露臺前方光禿禿的冬樹枝丫,說道:“我母親是父親的第丟房小妾,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親帶著我離開老宅,四處顛沛流離,活的很辛苦受盡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當我有能力殺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當年曾經欺侮過我們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還有那些親戚全部殺個干干凈凈,然后再去把我父親的墳墓掘開,挫了他的骨揚了他的灰。”

說的是殺人放火滅門絕戶的世間最陰狠事,老人的神情卻極平靜溫和此時的他不像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氣的臉上飄過白云,講述那些久遠的往事。

寧缺沉默看著老人,忽然皺眉問道:“你殺了嗎?”

老人修長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甕上輕輕一敲發出一聲清脆而不單薄的聲響,就像百世老宅幽靜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他看著寧缺微笑說道:“不告訴你。”

寧缺無語,心想你都這么老了,怎么還這般小氣和記仇?

“我想殺的那個人……他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當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復仇也只是想讓自己的心情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那個人毀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報的是私仇,和你當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當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對可能好殺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繼續說道:“而我想殺的人實力非常強大,位高權重,而且有些連我也覺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著他皺眉說道:“看你也不像是沒有身份地位的人。”

寧缺微微一笑,得意說道:“老人家果然閱盡紅塵,識人無數,生就一雙巨眼,實不相瞞,我乃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因為我那位老師很了不起,所以理所當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悅道:“這說的全然都是廢話,你那個老師當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間有屁的關系?”

寧缺沒有理他,繼續說道:“現如今就算是與我想殺的那位巨豪相比,我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說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還愁苦什么?想殺便尋著機會去殺便是。”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流露出掙扎無奈的神情,感慨說道:“問題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來自老師,而我那位老師似乎很愿意我們這些學生不講道理,但其實他是個死腦筋,非常講道理,總說什么唐律第一,你說說他這種說法是不是很沒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講道理?”聽著這番話,老人的臉龜頓時難看起來,不悅訓……斥道:“這當然有道理,不講道理和唐律有什么關系?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人?”

寧缺沒注意老人的神情,搖搖晃晃走了過去,很主動地拎起一壺新酒拍開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說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證據打官司,問題是我去哪兒找證據?如果不走歪門邪道,又怎么殺人?難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說我要殺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

夜風輕拂,老人坐直身體瞪著寧缺,因為這個家伙的愚鈍和糊涂而越來越難以抑止內心的怒意,修長的手掌緊握著椅背,似乎如果再不發生點什么事情,他便會一巴掌直接向寧缺的腦袋上扇過去。

寧缺此時已然醉眼迷離,哪里能注意得到這些細節,一面向腹中灌著美酒,一面抒發著人生的感嘆,那些關于復仇關于不舍關于月亮的感嘆,那些感嘆越來越重復越來越無聊,總是繞著某些關鍵詞打轉,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識里封鎖著大部分內心,沒有說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誰。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銀票敲開的松鶴樓,你是怎么來的?”

“你沒見過月亮吧?可憐的老頭兒喲。”

“這么說起來你真的很有錢,你錢是怎么掙的?我是靠西城賭坊那邊掙的,你和那邊有沒有什么生意上的來往?”

“別瞧我穿的這身棉襖難看,據說都是我那死鬼老師定的款式。”

“喲,你吹胡子的模樣好有趣。”

寧缺不停絮叼著咕噥著,指著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迸的一聲悶響。

笑聲夏然而止。

寧缺捂著額頭,震驚迷惘看著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著根極粗的短木棒,看著他惱怒說道:“廢話真多!說的我頭皮發脹,就憑你這副模樣,居然也想殺夏侯。”

寧缺沒有聽清楚這最后一句話,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就在他的身體向后傾斜,眼看著要重重摔在露臺上時,一陣風拂起。

舊襖微飄,草鞋無聲,書院大師兄出現在了露臺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寧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墮下的那甕新酒。

大師兄抱著昏迷的寧缺,看著老人茫然問道:“老師,小師弟怎么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說道:“沒有什么,他冒犯師道尊嚴,所以用院規處罰了一下。”

大師兄看見那根短木棒,不由驚的險些昏倒,心想當年老師就是用手中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頭敲了小師弟一記,小師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會變成一個白癡。

一念及此,大師兄的臉色便變得蒼白起來。

老人看著他臉色蒼白,卻沒有想到他是在擔心寧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說道:“十年前就說過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還這么快呢?”

大師兄先前就是感應到寧缺有些問題,才會隨風而至松鶴樓露臺,哪里會在意自己的損耗,看著老人擔憂說道:“老師,小師弟不會有事吧?”

老人看著昏迷中的寧缺,說道:“這小子學了你小師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強的不像話,就被輕輕敲了一棍子,哪里容易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覺著這番話沒有什么說服力,咳了兩聲后極為嚴肅地解釋道:“他今日心力耗損過大,昏睡一陣是有好處的。”

書院大師兄只有一個老師。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傳說中的夫子。

大子說的話,在大唐帝國甚至比圣旨還要好使,而對于終生敬愛老師的大師兄來說,夫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說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說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說寧缺沒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沒事,寧缺一定不會有事。

深夜的長安街頭,夫子背著雙手踩著極寥散的枯葉緩慢前行,風姿極為瀟灑,大師兄背著寧缺跟在他身后艱難前行,有些狼狽。

“你說的不錯,萬家燈火里總會有一盞與眾不同。”

夫子看著巷子里的隱隱燈火,看著遠處巡夜的羽林軍士兵,說道:“你小師弟雖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談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無情的身軀里還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