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二章 史書的開端

第三卷多事之秋第二十二章史書的開端

崔湜,曾任中書舍人,于宮中行走,又于禮部及吏部任侍郎,新帝登基后數年,因某事宜被彈劾,便回富春江做了一釣叟。

單從這些簡單的介紹上看,這位看著像尋常富家翁的男人,不過是位朝廷退休的高級官員,不值得如何被重視,但寧缺很清楚,崔湜此人在宮中行走時,恰是李漁識字之時,換句話說,這個人便是公主殿下的啟萌老師,當然,更重要的是在于此人是崔氏的族長,那么便是必須被重視的大人物。

寧缺很重視崔湜,雖然沒有起身相迎,只是故意作態。所以他沒有聽懂崔湜說的這段話,他想不明白,像這樣一個大人物,為什么要逢迎自己,要嘗試讓自己高興,一旦出現問題甚至還登門來訪。

要知道清河郡門閥的歷史比書院還要更加悠長,即便必須表現出對書院的尊重,也沒有道理選擇這種粗淺直接甚至顯得有些愚笨的方法。

崔湜沒有解決他的疑惑,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他很平靜自然地轉了話題,完美地展現了千世門閥的氣度和風姿,沒有談及任何與紅袖招相關的事宜,只是回憶著長安舊事,偶爾會問及公主殿下李漁和小皇子的近況。

交淺言自不能深,崔湜沒有做任何試探,請寧缺代向夫子請安之后,他從袖中取一封薄薄的信,擱在桌上,又溫和望了桑桑一眼,便告辭而去,帶著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離開了客棧。

看著窗外清靜無聲的街道,寧缺說道:“他不需要拍我馬屁,結果他偏來拍了,卻又拍的如此輕描淡寫、漫不經心,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

桑桑不解,心想這樣的大人物屈尊親自前來拜訪。已經表現的足夠謙卑,哪里能看出什么驕傲?

“在世人眼中,清河郡第一人,確實沒有必要來逢迎我這個書院弟子,但他是聰明人,很清楚書院對大唐意味著什么,只是既然他清楚這一點。再加上你這個準西陵大神官的身份,不來便罷,要來怎會如此簡單?”

寧缺收回目光。看著手中那杯根本沒有喝一口的茶,說道:“這事情透著些古怪,我總覺得崔湜只是專程過來看看我們兩個人,問題在于,他要看我們什么,而且我總覺得他的平靜里透著股很強大的底氣。”

桑桑說道:“便是在渭城時,也聽說過清河郡諸姓的名聲。像這樣的大人物,自然說話做事都有底氣。”

寧缺搖頭說道:“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詩書傳家,能夠傳承逾千年,靠的終究還是力量,清河郡的門閥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

“這些門閥以前出過西陵大神官,但這幾十年來沒有,我還知道清河郡里供奉著三個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在長安里莫名其妙就死了一個,那么這些門閥便應該清楚,清河郡再如何強大。甚至可以和大河、月輪、宋魏這些國家相提并論,但在朝廷和書院面前沒有任何底氣。”

桑桑忽然說道:“那個……老管事有問題。”

她這次說的有問題,不代表那個老管事是壞人,而是真的問題。()寧缺很清楚地掌握到她的心意,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眉梢緩緩挑起。

先前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實在是太普通,普通到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人長什么模樣,然而桑桑卻說那人有問題。

如今寧缺的境界早已到了洞玄巔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知命境的門檻,而一個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的老管事……只能說明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原來要看我的另有其人。”

寧缺震驚說道。如今清河郡只剩下兩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居然其中一人便親自前來查看自己,清河郡為什么會如此警惕自己這個書院傳人?

如果不是桑桑擁有世人難以想像的直覺和敏感。那么他或許直到很久以后,也不會知道自己已經被一位大修行者仔細觀察過!

如果先前那位老管事忽然出手,寧缺相信自己現在已經是個死人,雖然他清楚這不可能發生,但依然生出了極強烈的警惕。

他先前便想不明白清河郡的底氣,此時更想不明白清河郡的用意,然而警惕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深,甚至漸要變成瘦湖畔的弱柳,縛住他的身軀,讓他呼吸都變得沉重艱難起來。

于是他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書院,一封寄給了國師李青山,講述了沿途見聞,青峽嫵媚時的看法,還有自己在清河郡里遇見的故事。

孤伶寒酸的馬車,在陽關城百姓恭敬甚至狂熱的目光注視下,向陽關城外駛去,那位老管事即便坐在車轅上,依然佝僂著身體,耷拉著眼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街道兩旁投來的目光,仿佛已經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馬車駛進富春江一處清幽的莊園,直接駛到莊園最深處,園中有幢小樓,亂石堆砌而成的園墻并不如何高險,卻絕對沒有人敢在這里窺視,而且這里也沒有任何管事和仆役。

崔湜以極快的速度跳下馬車,走到車轅前,恭恭敬敬把那位老管事從車轅上扶了下來,說道:“辛苦父親了。”

原來這個此時依舊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才是崔氏門閥真正的主事人,將要滿百歲的崔老太爺,是整個清河郡的祖宗!

崔老太爺揮揮手,說道:“只是去看個人,有什么好辛苦的。”

崔湜扶著老太爺走進小樓。樓內有一間裝設極簡單的書房,四面的窗戶都用極厚的布縵遮住,外界的秋光江色都無法滲進來,顯得格外幽暗,隱約可以看到沿墻有六個座位,坐著六位皓首老人。

看見崔老太爺進來,六位皓首老人緩緩起身行禮,他們動作遲緩,并不是想以此表示久等的不滿,而是因為他們確實已經太過蒼老。

崔老太爺坐到正上方那個圈椅里。接過崔湜親手燙好的毛巾覆在臉上,然后一言不發沉默,待著毛巾里滾燙的熱氣滲進自己疲憊的毛孔。

那六位老人緩緩坐下,沉默等待著,沒有一絲不滿的情緒。

崔老太爺燙完臉后開始洗臉,他很仔細、很用力地搓洗著自己蒼老的臉,依舊溫熱的毛巾擦過。他臉上的皺紋便變得更加深刻。

然后他向后靠到椅背上,蒼老的臉完全隱藏在了黑暗里。

一位老人說道:“您親自去,真是給足了書院面子。”

崔老太爺說道:“皇后娘娘我們得罪得起。難道還能得罪得起書院?而且夫子的親傳弟子極少踏足紅塵,難得出現了一個入世的,當然要好生看看,我們不便去長安,他既然來了清河,哪有不親眼去看看的道理?”

有老人疑惑問道:“為何不遞拜帖直接去看?”

“遞拜帖不見得能看得到人,就算看得到人。也看不到態度。”

“什么態度?”

“書院的態度。”

“書院的態度以往不偏不倚,但寧缺既然殺了夏侯,他們的態度自然要偏向李漁殿下,總不可能還去支持皇后娘娘。”

崔老太爺搖頭說道:“態度有很多種,龍椅的歸屬只是其中一件。”

一位老人疑慮問道:“現在的問題在于,寧缺的態度究竟能不能代表書院的態度。”

崔老太爺很自然地拱手向北方的天空行了一禮,說道:“夫子他老人家既然讓他的小弟子入世,那么便表示了認可。”

“您所看到的寧缺的態度是怎樣的?”

“那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的年輕人。”

崔老太爺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事情,在說完這句話后,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當他蒼老的聲音再次在幽暗的書房里響起時,給人的感覺比先前變得愈發疲憊,而且透著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謂看他的態度,不如說是想看看他這個人,最近這些年,發生了很多奇怪的變化,昊天在上,我根本不相信冥界入侵這種事情,但我堅信現世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問題。對于清河郡,對于我們這些門閥來說,或許這些奇怪的變化預示著,千年以來最大的機會將要出現。”

一千年前。清河郡并入大唐帝國。

一千年后,清河郡會迎來怎樣的機會?

書房里一片死寂,無論是那位六位皓首老人還是靜靜侍立在椅旁的崔湜,都被崔老太爺話語里隱藏著的意思驚住了。

崔老太爺繼續說道:“我們忠誠于朝廷,但必須要思考如果天下大亂,能夠做些什么,很遺憾的是,近百年來,長安城的皇宮里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皇后,西陵神殿里,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大神官,所以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們只能做好準備,沉默地等待,所以我們要看看西陵神殿對我們的態度,我要親眼看看寧缺,看看書院對我們的態度。”

“書院對我們是什么態度?”

“先前我就說過,寧缺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不,很冷血的人。冷血或許只是他的性情,但驕傲卻是貫穿書院千年歷史的無聊脾氣,到了今時今日依然沒有絲毫變化。書院有整個大唐供奉,便不需要在乎我們這些家族門閥,那么我們便沒有任何籌碼,更沒有驕傲的資格,更沒有與書院討價還價的余地。”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三供奉入長安,莫名死去,書院根本不在乎,朝廷也沒有說法,就因為我們清河不值得被他們尊重。”

“該做的準備當然還是要做。”

崔老太爺看著陰影中一位老人說道:“西陵的回信到了嗎?”

那位老人說道:“清晨到了,道癡……裁決神座在信中表示了感謝。”

崔老太爺點頭說道:“能幫助葉紅魚坐穩裁決神座的位置,也算是結個善緣。”

那位老人忽然說道:“或許可以打壓一下這位十三先生,顯示我們的實力,才能得到西陵神殿更多的尊重。”

“沒有意義的事情,做再多也沒有意義,我不管你家里那幾個在西陵神殿的后代私下拜托過你什么,我只想提醒你,寧缺的小侍女將會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他和裁決神座的關系,比我們想像的更復雜。”

崔老太爺身體微微前傾,露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看著那位老人,以不容質疑的態度說道:“最關鍵的是,書院沒有變化,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任何勢力有資格變化,所有的人都只能等待。”

樓內所有人都明白這句話里的書院指的不是書院,而是書院里的那位夫子,于是他們沉默再沉默,然后終于有人在沉默里惘然提出問題。

“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書院里有座大山,如今我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那座大山卻依然矗立在長安城南,我們究竟要等多久?”

崔老太爺再次拱手向北行禮,說道:“夫子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那么我們就只有一直等下去,我們等不到,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孫子總能等到那一天,再偉大的人終究抵抗不過時間的法則,總有回歸昊天神輝的那一天。”

書房里一片安靜,忽然有人顫聲問道:“如果……夫子永遠不死怎么辦?”

崔老太爺的身體微微一僵。

幽暗的陰影里,隱約可以看到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然后他輕聲嘆息道:“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便只能永遠等著,無比恭敬溫順地等著,哪怕是做狗,也要做出被養熟了的模樣。”

話題到了此處,便到了盡頭。

在這個世界上,無數場談話,無數場陰謀,無數條道路,到最后都會被迫戛然而止,因為在盡頭有座大山,那座大山的名字叫夫子。

六位皓首老人離開了小樓,回到他們各自的莊園里,繼續做他們的門閥之主,或者是懷揣千年被壓抑之夢的老狗。

崔老太爺和崔湜二人沒有離開。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名字大概會被刻上歷史的恥辱柱。”

崔老太爺說道。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記載在史書的最開端處。”

崔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