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十八章 渭城醉

寧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梳碧湖畔一片漆黑,他把剩的羊肉倒進身前篝火的灰燼里,抱著桑桑走廂,然后讓大黑馬啟動向南行去。

黑色馬車的速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快,凌晨未至時出發,快要近正午的時候,才來到梳碧湖南方的那座土城外圍。

桑桑早已醒來,一直靠著車窗,看著那些越來越熟悉的風景,沒有說話,直到看到遠方那座黃土圍成的邊城,神情才微有變化。

寧缺看著遠處那座小城,說道:“多看兩眼,以后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的生活充滿了冷酷血腥背叛,直到來到渭城從軍,才終于擁有了相對安寧的生活,第一次品嘗到人間原來也有溫暖,在這座邊城里,他們生活了很多年,擁有自已的家還有很多債。

渭城才是他們真正的故鄉。

馬士襄在渭城任裨將已有多年,因為沒有家世背景,大唐與金帳之間又沒有什么大的戰爭,軍功積攢極難,所以始終沒能升官。

再過一年,他便要離開邊軍榮休,回到瑯玡郡的家鄉,對此他很滿意,因為這些年積攢了不少銀兩,唯一遺憾的便是近幾年打柴的錢少了很多。

自從那個家伙帶著他的侍女離開渭城之后,渭城的氣運似乎也變差了,荒原上金帳王庭對大唐邊境的壓力漸漸增大,雖然金帳王庭依然不敢犯境。但那些大部落的騎兵,經常冒充馬賊,襲擊去往賀蘭城的后勤馬隊,令包括渭城在內的七城寨甚至是整個北方邊軍都感到不勝其煩。

現在令馬士襄更加煩惱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看著漸漸向渭城上空飄來的那片烏云,花白的頭發微微微顫抖,心想怎么才能應付城里那些大人物?

如今的渭城里。除了數百名經驗豐富的騎兵,前些天還來了很多大人物,帝部的兩名真正的將軍帶著數十名弩手、天樞處的十余名官員。還有欽天監的三位大人,都因為某個原因,來到了這座不起眼的邊城。

據說七城寨里別的幾座邊塞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渭城明顯是長安城里大人物們監視的重點,那十余名天樞處官員里竟有好幾位南門觀強者。

長安城里的強力衙門,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抽調到了過來,極為直接地接管了邊境的管轄權,令人吃驚的是,北大營對此竟是沒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

世間沒有能夠絕對保守的秘密,這些人來到渭城的原因,前兩天便已經流傳開來,渭城里的人們很是震驚,然而也不得不接受。因為他們都看到了西陵神殿頒下的誥令,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

隨著那片烏云越來越近,馬士襄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已應該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當那名軍部大員發布軍令時,竟惘然地沒有聽到。

“馬將軍,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馬上帶領騎兵出城,趕至那片云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那輛黑色馬車給我攔在外面!”

軍部大員沉聲喝道。

馬士襄心情微安。請示道:“只需要驅趕?”

一名神情陰沉的南門觀道人說道:“如果有機會能夠誅殺冥王之女,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到時候讓你的下屬見機行事,配合我們。”

數百邊騎出渭城,有數輛馬車夾雜其間,最前方馬上的馬士襄很沉默,渭城的騎兵們也很沉默,隊伍便在沉默而壓抑的氣氛中,來到一片地勢稍高的草甸上。

那片烏黑的云層已經越過了草甸,極為寬廣,前端已經要進入渭城,但最后方似乎還停留在梳碧湖附近,綿延遮天不知多少里。

騎兵們抬頭望著頭頂的云層,依然沉默,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復雜,當他們低頭時,便看到了云下緩緩行走的那輛黑色馬車,發出陣陣驚呼。

數名副官和數百名騎兵,同時望向他們的長官。馬士襄手拉韁繩,青筋微現而隱,臉上卻是面無表情,更沒有什么命令。

一名天樞處官員走下馬車,看著遠處荒原上那輛黑色馬車,神情驟然一凜,發現身周的騎兵沒有什么動作,憤怒喊道:“你們還在等什么?”

馬士襄說道:“我接到的軍令是不讓那輛黑色馬車入境,現在它還沒有入境,那我們自然只有等著。”

先前那名南門觀道人厲聲喝道:“這正是誅殺冥女的大好機會,你在猶豫什么?難道你想放那輛馬車離開?”

馬士襄依舊面無表情,說道:“我是大唐軍人,只執行軍令。”

天樞處官員匆匆走到后面一輛馬車前,看著那名軍部大員憤怒地揮舞著手臂,大聲喊道:“軍方必須配合我們的行動,你馬上下令讓騎兵出擊!”

那名軍部大員沉默不語。

欽天監官員地位最低,在旁訥訥勸解道:“朝廷雖然頒下文書,要求我們監視驅趕,但陛下的旨意里可沒有說要主動出擊。”

寧缺和桑桑重現人世,并且正在逃亡,這件事情在長安城里引起了一場大風波,只不過帝國內部諸勢力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并不相同。

天樞處主官諸葛無仁是皇后娘娘的親信,一心想著集帝國之力,毀掉那輛黑色馬車,順便殺死寧缺,替皇后娘娘去除一塊心病,南門觀的道門修行者雖然對寧缺沒有什么意見,但信奉昊天的他們,當然一心一意想著要殺死桑桑。

公主殿下李漁,與寧缺和桑桑交好,然而面對著整個人間可能到來的浩劫,越是如此。她越要保持沉默,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實力最強也是最重要的軍方,對這件事情也不是很積極,比如此時那名軍部大員便一直沒有說話。

大唐軍方地位極高,只聽從陛下的旨意和上級的軍令,所以那名軍部大員不說話。天樞處官員和南門觀的道人再如何焦急憤怒,也沒有辦法強行命令馬士襄帶著渭城騎兵出擊,而沒有唐騎的保護配合。他們又哪里敢靠近那輛黑色馬車?

渭城騎兵站在草甸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渭城里的人們則是站在土城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城內城外,情緒都是一樣的復雜。

渭城里的人們看著寧缺和桑桑長大,他們怎樣也想不到,寧缺離開渭城之后,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而他的小侍女,居然變成了光明之女。

寧缺和桑桑如今是聲聞于世的名人,更是有渭城以來所出現的最大的名人,是渭城最大的驕傲。是大家津津樂道的對象,是渭城之光。

賭鋪老板扶著土箭垛,看著遠處那輛黑色馬車,嘆息說道:“他還欠著我十幾文賭債哩,看樣子這輩子是收不回來了。”

一名臉色黑紅的大嬸看著他嘲諷說道:“寧缺和桑桑每月從長安城寄來的銀子。可是全城人分的,難道給你的銀子都喂了狗?”

賭鋪老板尷尬地笑了笑,然后有些緊張說道:“說說笑話而已……說起來,想著那時節小丫頭天天拎著酒壺來買酒的辛苦模樣,誰能想到她后來會變成光明之女,最后又變成了冥王的女兒。”

渭城土墻上的人們。情緒本來就很復雜,很多人看著遠處的黑色馬車,很是驚恐畏懼,聽著冥王的女兒,更是臉色微白。

那名大嬸看著眾人神色,向土墻下吐了口唾沫:“我呸!寧缺滿肚子壞水,全渭城都知道,但桑桑那丫頭心善人好,怎么可能是什么冥王的女兒?”

“西陵神殿的誥令上可是這么說的。”

“西陵神殿還說我們唐人都有罪,你咋不跳下去自殺贖罪?”

渭城里的回憶爭吵甚至是辱罵聲,沒有影響到草甸上的數百騎兵,依舊一片沉默,一名今年才來渭城就職的軍官,有些承受不住場間壓抑的氣氛,還有來自天樞處官員的強大壓力,在馬士襄身邊低聲說道:“將軍,誅殺冥王之女乃是奇功一件,就算冒些險也是值得的。”

馬士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然后又望向那輛黑色馬車,眉頭微微皺起,忽然揮鞭提韁,繞回草甸后方向,準備回城。

數百名騎兵隨之奔下草甸。

一名南門觀渞人掠至馬士襄馬前,臉色陰沉的仿佛要滴水,厲聲喝斥道:“馬士襄,你要做什么!臨陣脫逃,本道人直接斃了你!”

馬士襄喝道:“陛下有旨意,我就出兵,陛下沒有旨意,你個雜毛老道算個毛?”

天樞處官員趕了過來,嚴厲斥道:“你散了騎兵陣形,怎么把馬車攔在城外?”

馬士襄說道:“馬車不會進渭城。”

那名官員厲聲喝斥道:“寧缺要回書院,怎么可能不進渭城!”

“你懂個毛。”

馬士襄看著這名天樞處官員輕蔑說道。然后他一夾馬腹,生生把這名官員撞開,帶著數百渭城騎兵,挾煙塵而去,片刻后便進了渭城。

當天夜里,馬士襄和數名副官,還有所有曾經參加過梳碧湖砍柴活動的騎兵,把渭城唯一一座酒樓擠了個密不透風。

眾人說著梳碧湖的故事,破爛的小院,提水的小侍女,以回憶佐酒,很快便把酒樓老板存的所有酒水喝的一干二凈。

馬士襄是渭城軍事長官,沒有人敢和他爭,所以他喝的最多,酒意漸酣時,他望著酒樓里的人們說道:“當年寧缺離開渭城時,對我說過三句話,就為了那三句話,我也不會對他動刀子。”

一名副官打了個酒嗝,說道:“當初我就問過您,寧缺那小子那三句話到底是什么內容,你一直不肯說,現在可以說了吧?”

馬士襄輕撫胡須,說道:“不可說,不可說。”

當夜,馬士襄一場大醉,渭城一場大醉。

(不錯不錯,只晚了十分鐘……別的都還成,就眼睛有些花,還有,我慢點寫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