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場雪,最大的那場雪,沒有落在荒原,也沒有落在燕國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對溫暖的宋國都城很多人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是某種預兆,因為那場雪里發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風雪里,道門燒死了新教創始人葉蘇,這件事情震動了整個人間,在這個過程里,有很多事情令人極為不解,除了觀主為什么做出如此冷漠決然的決定,還有便是書院表現的有些遲鈍,完全不像從前。
四師兄背著河山盤千里迢迢趕至宋國,趕上了戰斗,事實上也是靠著他,陳皮皮唐小棠還有那幾名劍閣弟子才有機會活著逃走,但他沒有辦法改變整個局面,他沒有救下葉蘇,更關鍵的是,他是自己來的。
大師兄也來到了宋國,為此還被酒徒重傷,但他來的太晚,其時白雪飄飄,柴堆已然積雪覆蓋,連焦木灰燼都看不到,哪里還能救葉蘇?同樣關鍵的是,他也是自己來的,并不代表書院的集體意志。
兩個關鍵在于大師兄和四師兄都是自行其事,他們可以代表書院,卻不能完全代表書院,因為現在負責書院謀劃布局的是余簾和寧缺。
書院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預案,余簾和寧缺究竟在想什么?難道真如葉蘇臨死前隆慶說的那樣,他們就是在冷酷地等著葉蘇去死?
寒冷的冬風在陡峭的山峰間穿行,撤軍多時的賀蘭城異常安靜。往年駐扎著萬余騎兵的營寨早已人去寨空,蒼鷹的鳴嘯顯得很是單調。
扼守東西荒唯一通道的賀蘭城里還有最后的數百名唐軍,他們在這里已經堅守了數年時間,如果不是當年唐國在這里備著大量輜重糧草,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嶺暗中支持,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撐到現在。
在城門的最高處,有一道極高極霸氣的身影,蒼鷹從遠處的冰雪峰頂飛來,想要近些看看,發現那道身影有些怪異。比例很不協調。
蒼鷹飛的更近了些。才發現那道身影如此怪異不是因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為那本就是兩個人,自然看著有些怪。
唐在城門上看著西方的金帳王庭方向,臉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獸皮衣衫在寒風里獵獵作響。看著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強大的男人。以霸道論,在夏侯死后人間根本尋找不到幾個堪做他對手的人,此時卻有人坐在他的頭上。
更準確地說。他肩上有個特別制作的背簍,背簍里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為唐很高,所以那人顯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頭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顏清稚,看著約十二三歲,一雙烏黑的馬尾辮在背簍外的寒風里輕輕擺蕩,很是可愛。
數年前在長安,少女跳到天空里斬斷一道彩虹,然后抱著李慢慢跳了下來,摔斷了雙腿,從那之后她便懶得走路,最早的時候只愛坐輪椅,到了荒原便開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現在傷基本好了,也不肯下來。
她說這樣顯得自己比較威猛,從很多年前變成小姑娘的那天開始,她就覺得最大的遺憾不是每個月的麻煩事,而是不夠威猛。
對于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因為她是當代魔宗宗主,也是是書院三師姐余簾,是他的老師。
如過去數年那樣,唐背著余簾在荒原上到處行走,今天來賀蘭城,是因為她想看看賀蘭城那邊,看看金帳王庭在做什么。
東荒左帳王庭里的祭司,還有神殿派過來的那些強者,在這幾年里,已經基本上被她和唐殺光了,隆慶那些忠心的部屬,更是最早死完。
這件事情聽上去很簡單,細細想來,卻極恐怖。
她和唐只是兩個人,眼看著卻要生生毀掉一個部落那個部落統治的疆域人口實際上和國家沒有任何區別,有數萬精騎,有道門源源不斷的援助,有無數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強者,但就這樣被他們滅了。
寧缺以前背著桑桑逃亡的時候,總有種一人對抗全世界的熱血感覺,而余簾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兩個人毀掉一個世界。
過些天,待她把東荒上最后的強者殺光,荒人部落的戰士便會集體南下,無論駐在燕國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會不會北上,相信左帳王庭這個名詞在人間不會再存在更多時間,以后只能在故紙堆里尋找。
對此余簾很有信心,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是連信心也不屑于展示,但她清楚金帳王庭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幕畫面發生,那么單于究竟會做些什么?那個國師和十三祭司又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禮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處的雪停了,賀蘭城處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氣異常干凈,她站起身來,望向極遙遠的西方。
賀蘭城門極高,在兩面峭壁之間,唐的身軀很高大,她在背簍里站起,自然更高,但她還不滿意,踩在凳子上的腳踮了起來,模樣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總覺得那邊有動靜。”
風拂著發絲,在稚嫩的小臉上亂動,有些癢,有些惱火,她用小手掌胡亂抹了兩下,嚷道:“我要過去看看。”
她在背簍里亂動,唐的身軀有些不穩,扶著簍底說道:“金帳王庭過不了賀蘭城,想要保住左帳的最后火種,只能用別的方法。”
余簾想到某種可能,然后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情,說道:“他們要南下,通知部落。我們也要南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小姑娘的聲音本就稚嫩,所以聽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學大人那樣嚴肅地交談,很好笑。
這些年唐習慣了這種聲音,如鐵般的雙眉依然難以抑止地顫抖了一下,說道:“金帳王庭會有準備,或者我們也應該準備一下。”
“我說過我很好奇他們給我準備的禮物是什么。”
余簾的小臉上沒有表情,說道:“那個小奴隸聽說是桑桑留給人間的禮物,我是寧缺的師姐。代他去拆。不滿意便退貨。”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擔心嗎?”
唐想起那位曾經與自己齊名的道門行走,有些不安。
“觀主不是熊初墨那種白癡,殺死葉蘇對道門毫無意義,他怎么會去做?道門現在最好的應對方式。也是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等待。”
余簾說道:“如果在新教影響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國里昊天與老師的戰斗分出勝負。他們的等待或者說賭博便贏了。”
新教是信仰,有書院和唐國的庇護,這信仰很難被完全毀滅。道門給予的壓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幫助新教壯大。
書院如果想要在這場戰爭里搶得先機,需要在神國里那場戰爭分出勝負之前,全力幫助新教壯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對而言,道門的局面看似極好,實際上很被動,做與不做都是錯,如余簾所言,只能平靜或者說無奈地等待,主動權在書院的手中。
這便是為什么寧缺要與這個世界談談,因為他有談話的資格,他有讓道門、讓觀主被自己說服的信心,余簾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這時,駐守賀蘭城的唐軍帶來了一個消息。
唐國當年耗費巨大資源,在賀蘭城修建了一座傳送陣,只能傳送極簡單的消息,輕易絕對不會啟動,數十年來,只啟動過寥寥數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傳送陣又啟動了,同樣也是一個死訊,一個很壞的消息,一個余簾沒有想到的消息。
“葉蘇死了。”
收到這個死訊,唐想起過去二十年里的那些畫面,想起當年荒原上那株樹,想起那個說邪魔呵外道的驕傲背劍少年,沉默了很長時間。
余簾也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里的“很長時間”真的很長,從收到死訊開始,她便在寒風里沉默,一直到日頭西移,暮色占據西方整個視野,才結束。
賀蘭城某處傳來白色的炊煙。
她看著那道炊煙說道:“壞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數個時辰的時間,她沒有感慨,更沒有感傷,一直在沉默里反思,在沉默里計算,計算葉蘇的死,會對人間的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最終她計算的結果是,影響應該偏向書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說,葉蘇的死訊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裊裊升起的炊煙,看著有些寂寥,實際上背后隱藏的是活著需要的煙火味道。
余簾的表現很冷酷,是的,她本來就是冷酷的人,隆慶才會說她和寧缺一直等著葉蘇去死那不是她的計劃,但既然葉蘇死了,她可以接受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風里沉默了整整半天,從正午直到暮色染紅天邊,除了思考葉死之死帶來的動蕩,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陳某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對唐說,她和寧缺肯定觀主不會對葉蘇動手,結果證明她和寧缺想錯了,這個錯誤里肯定隱藏著極大的問題。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簾向城下走去,將滿天暮色扔在身后,同時也把金帳王庭扔到了身后,與她擔憂的事情比起來,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賀蘭城傳送陣的另一頭在大唐皇宮,余簾在賀蘭城收到葉蘇的死訊,皇宮里的人們自然更早知道這個消息,氣氛異常壓抑。
李漁的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這幾年少見陽光,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神情還算寧靜,但緊握著椅子的手。顯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不止不安,她這時候很緊張,甚至恐懼,但她是監國的公主,她要給皇帝陛下做出榜樣,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緒。
少年皇帝年齡漸長,明年便會正式登基親自處理國政,被大先生親自教育,無論德行還是能力他都表現的極為優秀,但畢竟還是少年人。今日遇著從未遇著的境況。想著數年前那場大戰,難免有些害怕。
曾靜大學士站在階前,說道:“萬乘之君,哪怕天地變色。山摧河斷。也要面不改色。這是為君者要給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李漁,說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擔心,十三師叔能不能攔住那人。”
曾靜大學士厲聲喝道:“攔不住那又如何?當年那人又不是沒進過長安城。楚老太君推滿府婦孺橫刀于朱雀大道,朝老太爺攜朋呼伴痛罵其于寒雪之中,長安百姓扔磚的扔磚,揮刀的揮刀,可曾有一人懼過?”
李漁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溫言說道:“可還怕?”
少年皇帝被曾靜大學士的話說的頰生紅暈,勇氣膽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說道:“不怕!就算那人進了皇宮,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們很緊張,四處戒備森嚴,宮門卻沒有關,大唐皇宮的正門大敞,似準備歡迎遠來的客人。
滿朝文武連著長安城里的普通百姓,都在準備著戰斗,如臨大敵的模樣,自然不是因為葉蘇的死訊,而是因為別的事情。
從昨夜到今晨,鐵箭始終沒有在宋國都城出現,那片廣場上只有黃沙飛舞、雪花飄落,卻沒有凄厲的箭嘯聲響起。
寧缺在哪里?寧缺在做什么?
傳說中的元十三箭,要進行無視距離的超遠狙擊,確實需要很多嚴苛的條件,但那些條件,其實在這段時間里都得到了滿足。
無論是隆慶手里的天書沙字卷,還是葉蘇借來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師兄帶去的河山盤,都已經照亮了那處的天地元氣,替鐵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從天空里跳下來的那一刻,隆慶在意識的海洋里,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棄山雪崖里那樣當年他一箭把隆慶射的不知生死,成了個廢人,今天他為什么始終沒有射?
難道真如隆慶所說,他在等著葉蘇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發?
長安城落了數日雪,昨夜也沒有停,飄飄灑灑地落下,在城墻上積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積著,甚至落在臉上的雪花也積了起來。
寧缺的眉染著雪,變成白色,因為他的身體很寒冷,而身體之所以寒冷,是因為心寒,因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別的地方。
他的左手緊握著黝黑的鐵弓,弓身彎到了極致,很像夜里那輪明月,弓弦繃的極緊,深入右手的三指間,看著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著挽弓待射的姿式,從昨夜到今晨,始終沒有變過,他就像是無知無識的雕像,或者因為這樣,眉間的雪才積得起來。
有雪落在肩上,被體溫融化,又被寒風重新凍凝變成冰,反射著東方的晨光,閃閃亮亮的像是燒融后的沙礫美麗的琉璃。
一夜時間過去,鐵弓未動。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異常明亮。今晨,東方海畔變得極其明亮。然后,他在天地間看到了兩道流光,那是大師兄和酒徒。
他在長安觀天下,足不出城,卻知天下事,他知道從昨夜到清晨,人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強者在慘烈的廝殺。
但他沒有松開弓弦。
一箭不發,不是因為他在猶豫要不要救葉蘇,他冷酷卻不是蓮生,他可以看著葉蘇去死,但他不會看著葉蘇被人殺死。
晨光照耀著他的臉,他感知到東海畔應該正在發生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沒有辦法松開弓弦,射出鐵箭。
黑發被束的極緊,在寒冷的晨風里熱氣蒸騰,那些是發里的汗,他握著鐵弓,看著箭前,汗水溢出發際,淌到臉上,將眉間的雪融化。
鐵箭始終沒有離開弓弦,是因為箭前有人。從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準著那個人別處發生的事情,他實在沒有辦法去理會。
那個人對寧缺來說,是最恐怖的對手,也是最甜美的誘餌,因為恐懼,他必須始終瞄準他,因為想射死對方,他也必須始終瞄準他。
長安城墻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里有一個青衣道人。
寧缺的鐵箭,從昨夜到此時,一直瞄準著他。
青衣道人背著雙手,神情寧靜,似根本不在意被鐵箭瞄準。
元十三箭乃是傳說中的大殺器,驕傲的蠻族少年強者阿打不敢擅動,酒徒曾被嚇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卻毫不在意。
風雪里,他青衣飄飄。
飄飄若仙。
仙風一如當年。
當年,他以一人戰長安。
今日,他飄然下桃山,再至長安。
他在城前的風雪里停留了一夜,寧缺挽弓一夜,一夜時間過去,清晨到來,城墻上的火把逐次熄滅,他還明亮著。
他就像火把,吸引著寧缺的視線,鎖死了他的鐵箭和精神,他讓寧缺即便看到整個世界,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是道門第一人。
千年以來,道門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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