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輕煙知他是想到了從前的事,也不與他爭論。
一盞茶未盡,院子里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主子,三爺回來了!”
“受傷了?”慕輕煙耳中聽見零亂的腳步聲,急問曲風城。“還不進來?”她說話的聲音微微惱著。
三九捂著肋骨的手已被血浸得鮮紅,不住的咳著。
“主子,屬下一時不查被敵人暗算,請主子責罰!”他掙脫攙扶自己的何信,屈膝要跪。他本來受傷就不輕,哪經得起這樣折騰,兩腿一軟便向地上跌去。
慕輕煙沒有絲毫猶豫,一步搶上前去架住他,“三九!三九你怎么樣?”她回頭向著秦衍急喚,“秦衍,你快給我看看他。”
秦衍一時也愣了,從不知她還有這樣的一面。
“三九、三九?”慕輕煙喚著昏迷過去的三九,聲音微微啞瑟。
何信與曲風城同時搶上去扶住三九,在秦衍的示意下抬進了內室。
“莫急,你先讓我瞧瞧他!”秦衍握了握慕輕煙滿是鮮血的手,低語著安慰著她,“讓何信留下來打下手,你去準備些熱水來。”
慕輕煙蹙著眉睨了他一眼,在他堅定的眼神中忽然平靜下來,依從的點點頭,轉身踟躕著出了房門,當真去準備他要的東西。
秦衍也不嫌棄三九滿身血污,先查看了傷口才去診脈。須臾,他走到先前寫字的書案前,寫下一張方子遞給何信,“先去煎藥,準備包扎傷口要用的布條。”
何信急步往外去了,只剩下曲風城。
秦衍走近兩步,冷冷的問他,“在何處找到他,又如何回到這間小院來的?”
曲風城看慣了封祭的冷,倒也不十分畏懼秦衍,遂將自己知道的事盡數說了。“自那夜主子讓我去守城門后,我便一直都在北劍樓上未曾下城墻。昨夜您與主子回城后我便讓人去接應三爺,直到天亮才將他背了回來。”
他說到此處略一停頓,瞧見自己的主子來了便轉過頭去又接著說,“去了九個人,只回來了五個……”
慕輕煙臉上神情漠然,可秦衍知她惱了。
“曲風城,你無招私自離開自己的崗位,可知罪否?”慕輕煙端著水盆進來,背著身子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曲風城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該死,請主子重罰!”他也不為自己辯解,主子說得對:他能送三爺回來,卻為何不自己去接應三爺,以至于讓他受此重創。
慕輕煙重重的擱下手上的水盆,“你來照看他,生死各按天命!”
曲風城感激的應下,“屬下生死不論,但愿三爺安好即可。”他站起身來,向慕輕煙深深一禮,跑出去準備一應要用的東西。
慕輕煙瞇著雙眸,垂著蝶翼般的眼睫,陷入沉默。
她最是護短,有人傷了三九等同于傷她一般。
“未央,你先出去!”秦衍拉著她的手臂送她到門口,“我給他裹好了傷口你再進來。”他眼神微沉,心頭沒來由的堵住了一口氣,酸澀難當。
慕輕煙看著秦衍的眼睛,略顯緊張的問:“他……他會死嗎?”
“不會!”秦衍的簡單直接安慰了慕輕煙不安的心。
她也未走遠,就在廊下站著。看著何信與曲風城一趟又一趟忙進忙出,抿緊了唇捏著自己的手指提著氣。
“主子,西城發現昏迷不醒之人,為數不少!”羅鎮匆忙進來,隔著幾步的距離小聲的說話。
慕輕煙本能的點頭,往窗內瞧了一回才說話:“羅掌柜,馬上組織百草堂及丐幫分舵的人手去西城救人,需盡心盡力才是!”
羅鎮忙點頭,“這個自然!”他接過何信遞給他的包袱背在肩上,叮嚀了一句,“主子,王爺說此病不是毒,沾染到嘔吐物非常有可能中蠱,請主子保重!”
“羅掌柜辛苦!”慕輕煙微一點頭,看著他小跑著出門,幾日間他已操勞得脫了相。
她隔著窗戶看了一眼忙碌的秦衍,騰起身形無聲的消失在夜色中。
秦衍似有感應般回頭尋她,卻未曾尋到一直徘徊在廊下的她,心頭有微微的不安。
慕輕煙出了小院,定了定方向后順著街路疾馳而去。前后也不消半刻,她便落進了一處飛檐走壁的高門大院內。
輕車熟路的進了一處院子,在仍亮著燈的屋檐下站定,靜靜凝立。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房內剛勁之聲透窗而出,灌入了慕輕煙的耳中,隨后房門被一陣內力帶開,燈光滲了出來。
“我不進去難道你不會自己出來嗎?幾時變笨的?”慕輕煙斜了一眼那已經飄到門口的影子上,瞪了他一眼。
“表妹深夜到訪所謂何事?”門內那個虛影聽見她的聲音后一步跨出門來,衣衫不整,卻長身玉立,深有幾分世家子弟的風姿。
慕輕煙散慢的倚著窗臺,嘲諷的看著他,“你不就是在等我,我若不來你該多失望呢!”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瞧這院子里守衛森嚴,唐少主應該還沒動手罷?”
唐天烈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整衣,“表妹不來我如何敢擅自動手呢,專等你一臂之力!”
“你少給我嘻皮笑臉的!”慕輕煙輕斥了他一句,“唐天烈,今日我是來與你送人情的!”她眉眼彎彎,“西城半城皆是死人,你還有閑心在這風花雪月嗎?”說著話她往內里張了一眼,屋里的應該是個女人,香氣盈室而呼吸未斂。
唐天烈臉微微一紅,恨恨的咬牙道,“到底是被你搶了先機,大不了日后還你!”
慕輕煙笑得象個狐貍,端正身姿向著唐天烈禮了一禮:“唐少主客氣,我的人情債可不太好還吶!”她看著怒氣上升的唐天烈,故意象個千金小姐般踩著小碎步往院外走去。
唐天烈氣得眼睛也紅了,“該死的你給我站住!”
“哦?唐少主這是在挽留我嗎?”慕輕煙本就沒打算如此輕易的放過嘲笑他的機會,旋著腳跟回頭,糯著聲音戲他。眼神卻越過他看向敞開的房門,甜甜的喚道:“小嬸嬸好!”她微微行了禮,象極了端莊的大家閨秀,十分得體。
此時唐天烈房中所藏的那一位,正是唐家家主唐青新娶的小妾,年歲不足雙十,正得盛寵。按輩份,唐天烈喚唐青為伯父,慕輕煙喚一聲小嬸嬸也不算有錯。
這一聲,惹得唐天烈磨牙。
“可惜,你與佳人有約,我不便久留,就此別去!”說著話她已經走到了院門口,仍不忘謔他:“梁州已然兵臨城下,可你對這等宅里斗狠之事還真是樂此不疲呢……”
唐天烈向著門內半遮半掩的人影怒道,“回去,誰讓你出來的!”他被慕輕煙戲謔了一回,心中憤然。
他也不回房,微一整衣袍往外疾走。
他得去西城瞧瞧。近日暴雨連綿,西城本就低洼,如再遇什么變故將無力回天。梁州城早晚會是他的,這個不想欠的人情算是欠實了。
慕輕煙傲嬌的覷了他一眼,“虎王亦不讓他人,小爺敬佩!”
“你是姑娘!”秦衍睨著她了一眼,寵溺的笑著。
慕輕煙看著他英挺的眉,低垂的眼睫,傻怔怔的點頭。
秦衍的笑瞬間而至。
二人回了東跨院,秦衍松開手臂,倒了茶遞給她。
“嗯,京城是遠水解不及近渴,到底還是得依賴你的力量。”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楚璃心心念念不惜拿你做質想要到手的十萬護國精兵,其實就養在明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慕輕煙一扭頭掙脫他的手指,拿眼睛斜著他:“那是先祖皇帝留給自己救命所用,吃皇糧拿皇晌也是應該的!”
秦衍笑了,“慕老將軍英明!”他贊嘆了一回,“以十五歲稚齡、極少的折損從戰場凱旋,東楚無第二人也!”
段無極咳出些血珠,半晌才又續道,“三年后,我終于查清那女子所用之武功乃是逍遙谷嫡傳。可逍遙谷隱于世外,百年來江湖只聞其聲,無從查起。我千方百計的動用了所有關系,終于尋到當年傳說中的游龍信閣。我許下全數身家,可是游龍信閣并不愿意接我的委托,我傷心之下埋了劍,退隱江湖。此后又過十幾年,我漸漸心灰意冷才在松林寺落發修行。”
他眼中精光漸盛,帶著無盡的渴望看向慕輕煙,“小丫頭,我也是將死之人,當年之事我只想要一個真相而已。”
慕輕煙蹙眉,咬著唇想了想才搖頭,“大師,晚輩并未聽師父提及此事。你所說當年的那個少年大概是我二師伯,我自六歲入師門,并未見過他老人家。”
“松林寺丟了楚璃至關重要的東西,這幾日必定不會消停。”秦衍喝了半盞茶,才與慕輕煙輕聲的說著當前的事。
慕輕煙將手中的茶杯擱在桌上,彎唇輕嘲,“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底線!秦衍,明日我們動身去太平鎮走一趟罷!”她的紈绔無需演練,已經入了骨。
“可是、可是我還想知道……”慕輕煙被他扯著一只手,仍扭著身子回頭去瞧他凄涼的樣子,“他也怪可憐的,幾十年空有悲傷。”
“你該慶幸他埋了劍,不然我們兩個聯手也不一定能勝過他。”秦衍松開她的手改去攬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語,“你想知道什么我說與你聽便是,嗯?”
他抱歉的看著秦衍,“后來,不離也舍我而去,幾十年再未入江湖。”
“家師在燕山雪谷閉關二十年,后云游天下,不知所蹤。”秦衍淡然而語,并不見半點情緒。
段無極咳出一口大血后暈了過去。
“秦衍,他、他沒氣了……”慕輕煙的手指在段無極的鼻端試了試,卻是連呼吸也沒有了。
秦衍回身拉過慕輕煙的手往外走,淡淡的低語,“死即是生,于他是最好的解脫!”
逍遙谷幾乎都是隔代才傳一弟子,皆隱于世外。她認真的看向段無極,“師父十七歲那年初入江湖,后來被我師伯尋回去后便再未踏足江湖,你尋不到也是有的。”
“當年,段公子以自身武功強逼羽千尋前輩,欲生米煮成熟飯。后被機警的前輩發覺,又驚動了暗中保護前輩之人。”秦衍冷聲委婉著說道,“家師因偷食不棄師尊的新藥而內力受阻,當時正在楚州城療傷,聽聞此事第一時間趕了去。”他轉過身看向漸漸亮起來的天色,“師父到底還是因此而受了傷,在雪谷養了二十年。”
段無極定了定心神,又道:“喧兒任性慣了,當晚知曉事未成鬧了半宵,最后也只得做罷。我因有要事在身,便留下夫人約束于他,自己動身往京城去了。”他眼中有淚珠滾落,嗚咽著。
隔了片刻,他才又繼續道:“誰知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再沒有相見的機會……我接到不離差人送來的書信,知曉喧兒因強迫那女子未遂而被她的同伴殺死,我心中雖悲憤卻也生出諸多疑慮:不離在信中說喧兒被一個少年十招擊敗,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指點的,這絕計不可能。又兼之他自小清高,怎可為一女子舍了氣節不顧?我日夜兼城趕去楚州,查看過了喧兒的尸身,除心口一點劍傷,未見其他打斗過的痕跡。”
他聲若悲鴻,“女子與她的同伴早已失去蹤跡,我讓人尋了許多年未果。夫人抱著喧兒的衣裳念念有詞,無論我怎么喚也不認得我。幾日之間一死一癲,皆是我放在心頭之人,實難讓我接受。不離忙前跑后,總算將喧兒的尸身運回了梁州城。”他忽然瞪大眼睛強自提神,“鬧騰了一些日子后,我總算冷靜下來,開始細細的調查這件事。三個月時間,我將目睹過此事的所有人都尋了來,除了殺害喧兒的兇手。蛛絲馬跡中我得出一點結論:不離眼睜睜的看著我兒慘遭殺害卻未曾援手,事后也未能將那女子留住,我心中所有的恨便首先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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