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嘉靖年間和俺答部議和之后。京師外再也不必擔心韃虜在冬日南下造成的威脅,一座座莊園別墅不斷建起,京師的富貴人物紛紛置業。
崇文門向南一片地方,因為是商路所在,所以有錢有勢的人家特別多,大宅院一個挨著一個,也不知道里面住著的是誰。
“豬狗不如的番子,豬狗不如,有朝一日非要千刀萬剮了你……”
某處宅院,房中有人在破口大罵,反正此處占地廣大,聲音再大也不擔心被外面的人聽到。
這名身形胖大的人在屋中發瘋,邊上幾名屬下都是垂手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一點,那人喊完,把手中的幾張紙直接丟在了地上,喘著粗氣坐到椅子上,恨聲說道:
“這生意早就不做了,還何必拿來給我看,生這個氣作甚。”
一個人抬頭看了眼,湊上來低聲說道:
“三爺。大爺那邊吩咐,說您這邊和北直隸南邊幾府出身的言官清流多有來往,長蘆那樁事恐怕讓不少人出血割肉了,三爺不如吹下風……”
被稱作“三爺”那人卻是柴福林,他比在天津衛的時候已經憔悴了不少,可臉上全是戾氣,赤紅一片。
聽到邊上那人說話,胖大漢子卻沉默了下來,半響才悶聲說道:
“大哥不是不讓我出去嗎,二哥又去了山西,就算知道人又有什么用。”
說話的那人沖著后面揮揮手,等人都出門了才開口說道:
“三爺,大爺說這樁事不必咱們出頭的,只要三爺點出幾個人名,咱們找人充作家鄉父老送點銀錢土產過去,哭哭罵罵也就是是了,京里面不知道多少人和那鹽場有瓜葛,咱們只要敲敲邊鼓就是。”
“……推波助瀾……,大哥習慣這么算計了啊!”
柴福林又是默然半響,感慨了句,起身走向書房,淡然開口說道:
“某去寫幾個名字出來,某手里這些東西,大哥也不必時時刻刻惦記著,還不是一家人的……”
后面那人笑著彎腰,卻沒有接話。
現在朝會和下午處理政務的時候,萬歷皇帝總是無精打采的模樣。天快黑的時候,精神倒是漸漸足了。
張誠也能看出來,萬歷皇帝對這個御書房越來越厭倦,每日來這邊,越來越有應付差事的意思在。
王通領兵去剿滅青縣的鹽梟,包括事后收了那鮑單文一眾,今后準備在天津衛一帶隔絕私鹽入京師的一大通路,甚至可以增加金花銀進項。
出兵作戰,增加收入,這都是萬歷皇帝最喜歡的事情,不過快馬密信急遞到京師,送到宮內,萬歷皇帝看過之后,只是說“王通做的不錯”。
倒是對李虎頭殺敵立功,奮勇當先的事跡稍微感興趣了一些,笑著看了二遍,也是隨手放在了一邊。
記得當時馮保看到王通所做的事情之后,只是搖頭評價了句:
“這孩子立功心切倒是沒錯,可去捅這個馬蜂窩作甚”
鹽務上金山銀海,多少內外官員牽扯其中,多少地方豪強牽扯其中。貿然碰觸,那必然是麻煩上身。
張誠所想和馮保所說沒什么區別,事情也果然不出他們所料,彈劾王通的奏疏已經多了起來,內閣六部等大員倒是沒有行動。
萬歷皇帝無精打采的看著奏本和各地呈報,他現在越來越厭倦這一切,如果不是李太后和張居正有強制性的要求,他寧可不來。
“萬歲爺,今日翰林院編修上疏彈劾王通亂動兵馬,目無綱紀……”
張誠習慣性的提醒下,萬歷皇帝不耐煩的擺擺手,開口說道:
“王通那邊的人證、物證、口供都是齊全,刑部不是已經派出捕快前往捉拿了嗎,一概留中就是,這般呱噪,誰去理會。”
張誠躬身,也不好再說什么,所謂‘留中’就是對臣子們的奏折不做任何的反應,是皇帝的消極對待的不二法門,這樣做雖然懶散,好歹也是保護了王通周全。
不過對于王通驅動兵馬去往青縣圍剿鹽梟一事,張誠也頗為不解,認為完全是多此一舉,錦衣衛虎威軍,用來守備天津衛和運河和海河兩岸就是,何必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對付什么鹽梟。
盡管王通在行動前說的很明白,說是借此練兵,但太平時節,何必弄的那般劍拔弩張。這不是自尋沒趣。
屋中安靜了一會,張誠又是低聲詢問說道:
“萬歲爺,皇后娘娘那邊派人來問,問萬歲爺今晚是否在娘娘那邊用飯。”
萬歷擺擺手,開口說道:
“朕晚上忙得很,就不去了。”
“奴婢知道了,等下就去回復娘娘那邊。”
張誠躬身領命,直起身的時候卻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西苑那邊鬧的越來越不像話,前段時間有不少工匠在西苑內修修補補,據說還在宮外幾家大酒樓請來了大廚。昨日還聽過什么宮女賄賂孫海身邊親信,要進西苑的。
聲色犬馬,各項手段齊出,又請來宮外的此中高手,真是把萬歷皇帝完全吸引在那邊。
天子是內廷的天子,是大家伺候的萬歲爺,你孫海一個人如此親近這是作甚,不過張誠不準備開口說什么,誰要是勸諫或者對孫海做什么,必然會讓萬歷皇帝煩躁甚至是憤怒,何必觸這個霉頭。
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已經私下里說過幾句不滿的話,張誠也聽過外面的傳聞,內閣首輔張居正也曾說過“此舉并非正道”。
現在大家一方面礙著仁圣太后陳娘娘的面子。一方面不愿意得罪萬歷皇帝,都在冷眼旁觀罷了。
看著萬歷皇帝拿起第四個折子,張誠連忙說道:
“萬歲爺,這折子是慈圣太后娘娘看過的,特意讓奴婢叮囑下萬歲爺。”
張誠說的輕聲,不過“太后娘娘看過”“特意叮囑”這兩句話讓萬歷皇帝皺了下眉頭,但也對那折片產生了興趣,拿來打開,出聲讀道:
“奴婢御馬監提督林書祿奏呈,勇士營與四衛營乃內廷禁衛,須時時精強。然各營兵丁操練日久,雖戰技精熟,亦有年長老卒……為禁軍戰力,為體恤忠勇……”
讀了幾句,萬歷皇帝把折片丟在桌子上,開口說道:
“不就是裁撤一批老卒,招募新兵,弄得這么大張旗鼓,這些事母后那邊不言語莫非寡人就不準了?”
張誠遲疑了下,沉聲說道:
“萬歲爺,奴婢倒不覺得御馬監的禁軍需要吐故納新,老兵用的熟了,倒未必不如新兵……”
“既然母后都已經看過,難道寡人這邊還能不準,張伴伴你說這個又有何用,司禮監批了,去尚寶監用寶就是,王通好不容易給寡人送了些銀子入宮,這一個個的都在琢磨著花錢,這時候倒勤勉了。”
“萬歲爺……”
張誠還要再說,萬歷皇帝卻站起身來,笑著說道:
“看著天也黑了,張伴伴在司禮監那邊還有不少差事要辦,就先去辦差吧,朕有小亮伺候著就是。”
疲倦焦躁了一下午的萬歷皇帝這時候的精神狀態突然好了起來,臉上都帶著笑意,張誠想要說話,不過心里嘆了口氣,還是沒有出聲,走到書案前施禮告辭。
走出門之后,侍立在門外的趙金亮剛要拜下,就被張誠一把抓住,低聲告誡道:
“跟好了,盯好了!”
趙金亮緊閉著嘴,重重點頭。
“萬歲爺,鶴臨軒的口味如何?”
“不錯,朕也去過石馬巷那邊的福壽樓。那里做的已經比御膳房要味美精致,沒想到這鶴臨軒卻更勝一籌,的確不錯。”
聽著萬歷皇帝的品鑒,邊上伺候的孫海笑著說道:
“鶴臨軒的大廚當年高肅卿府上的,高肅卿致仕回鄉,這廚子留下來,在京師開了這鶴臨軒,每天只做兩桌的席面,架子大得很,奴婢請他來,還真是費了點功夫呢!”
高肅卿就是高拱,張居正的前任,隆慶朝的首輔,剛直有才,但頗為粗疏,萬歷登基時候,他曾對來宣旨的宦官說道“小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圣旨”,結果被張居正抓到把柄,李太后也認為高拱眼中目無君上,被逼致仕回鄉。
萬歷對高拱沒什么好印象,聽孫海這么一說,僅僅是“哦”了聲,孫海也注意到了萬歷皇帝的情緒變化,打了個手勢,有一名宮女送上來一個高腰銀酒壺。
一直在桌旁伺候的趙金亮湊上前,拿著一根新銀筷子在酒壺中蘸了下,然后放入口中。
過了會,趙金亮點點頭,孫海才笑著給萬歷皇帝面前的玉杯斟滿,酒色如同紅玉,鮮亮異常,滿屋子異香彌漫。
“萬歲爺,這是番人僧侶用葡萄釀成的美酒,尚膳監那邊在里面加了合歡和冰糖,去了苦澀,入口極美,更有種種妙用,請萬歲爺品嘗。”
萬歷皇帝端起酒杯淺嘗一口,閉目微品,點點頭,整杯一飲而盡。
邊上的孫海滿臉笑意,躬身說道:
“美酒配歌舞,最是享受,請萬歲爺移駕云中閣。”
萬歷皇帝笑著起身,不遠處絲竹已經悠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