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六章
得正德首肯之后,宋楠將卷宗打開,從里邊取出錦衣衛調查馬昂的全部卷宗來一一宣讀,從冒領軍餉霸占屯田到殺無辜百姓充軍功,一樁樁一件件盡數上奏,只是略去了馬昂奉獻妻妹給徐延德與之結交這一節,這是宋楠故意為之。
群臣一片嘩然,誰也沒想到這個即將成為三邊總制官的馬昂竟然是個罪行斑斑的不法之徒。
即便是徐光祚,對其中的一些事情也無從知曉,他只知道,這個馬昂和自己的兒子關系不錯,逢年過節對自己府中的孝敬也豐厚無比,人也乖巧討喜,看在兒子的面子上,也是出于自己培養心腹的需要,他才處處提攜這個馬昂,卻不知道此人竟然是個膽大包天的作奸犯科之徒。
正德也嚇了一跳,對馬昂的認知僅限于劉瑾的舉薦和口頭之言,處于對劉瑾的信任,正德也無需多做考證;但宋楠口中的馬昂和劉瑾所大力推薦的馬昂根本就是兩個極端的人物,一個是精忠報國的邊鎮勇將,一個則是奸詐欺騙膽大包天的奸邪之徒,到底誰的話才是真呢?
“劉瑾,這是怎么回事?”正德怒視劉瑾問道。
劉瑾身上冒汗,他和馬昂也交往不深,所知的一切都是從徐光祚口中得來,見皇上詢問,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徐光祚;問題是徐光祚也壓根不知道這些事情,神色中一片茫然,劉瑾心中大罵不已:你個老狗,可害死我了。
但慌張也無用,總是要弄個水落石出才成,劉瑾強自鎮定下來,冷言道:“宋大人,朝堂之上可不是胡亂說話的地方,錦衣衛雖有風聞上奏之權,但這可是涉及重要官員的任命和身家聲譽,宋大人說的這些可有確鑿證據么?”
宋楠呵呵笑道:“無證據我豈敢信口開河,我南北鎮撫司聯合查勘真相,在馬昂任職的邊鎮尋到了目擊證人若干,可謂鐵證如山;證人和部分同犯及污點證人盡數在我手中,劉公公若有疑問,歡迎隨時調閱證言和詢問證人。”
劉瑾心驚肉跳,但并未亂了陣腳,他明白,當著百官的面宋楠絕不至于為了不讓馬昂出任三邊總制便胡亂造謠,這些證據顯然是確實落在宋楠手中了。
“皇上,奴婢該死,臣雖是從兵部考選司查看的馬昂的的履歷,但奴婢沒有深查其真假,乃是一大失誤;早知馬昂是奸佞之徒,奴婢是無論如何不會舉薦于他的;請皇上責罰奴婢。”劉瑾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宋楠心中鄙夷之余也佩服劉瑾的機變,寥寥數語便將主要責任推給了兵部考選司,既撇清和馬昂的關系,又將臟水潑到兵部頭上,不可謂不毒辣。
正德皺眉喝道:“劉大夏,你兵部怎么辦事的?一個劣跡斑斑的罪人,考選上竟然成了個忠勇之人,兵部難辭其咎。”
劉大夏面如土色,上前跪倒磕頭道:“皇上息怒,臣即刻去查清此事,考選之事一向是考選司負責,臣的主要精力在軍務上,一時不察,竟然出了這么個烏龍。”
正德喝道:“你也莫替自己狡辯,考選司是你兵部衙門屬下,出了這個大笑話,你讓天下百姓怎么看我們?朕命你嚴查此事,定有人得了那馬昂的好處,才寫下昧心的考語,相干人等絕不可恕,你也脫不了干系,先查事情,回頭再論你的過失。”
劉大夏連連磕頭謝恩,竟無絲毫辯駁之言;眾人有些犯糊涂,明眼看來是宋楠出來攪局阻撓馬昂任職,如今怎么罪名落到了兵部頭上,當真是移花接木匪夷所思。
宋楠也有些郁悶,但他并不太在乎劉大夏跟著倒霉,邊鎮將官貪腐成風,軍戶屯田霸占,空額冒領軍餉之事幾乎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些風氣的形成自然也和兵部管束放縱有關。要馬昂做的這些事都在兵部的眼皮底下,現如今被扒出來,兵部受處罰也是活該。
正德余怒未消,臉上也無光,自己是明確表態支持馬昂任三邊總制的,沒想到支持的竟然是個賊子逆臣,臉上完全掛不住,指著劉瑾喝道:“劉瑾,這件事你也要負責,雖則你是被兵部考選卷宗誤導,但你也同時誤導了朕的判斷,讓朕差點下旨讓這個賊子擔任要職,朕要罰你。”
劉瑾伸出手來咬咬牙朝自己的臉抽去,啪的一聲清脆悅耳;正德愕然道:“你做什么?”
劉瑾一邊抽自己的耳光,一邊痛罵自己道:“打你個不長進的東西,差點壞了朝廷大事,差點損害皇上圣明之譽,打死你個沒腦子的混球!”
正德皺眉擺手道:“好了好了,朕只是要罰你的俸罷了,又沒要你當堂自己打耳光,罰俸三月,以示懲戒。”
劉瑾一邊謝恩一邊起身,心中竊喜躲過一劫,勇于認錯,勇于攬下責任,劉瑾吃透了正德的性格,只要自己態度誠懇,正德絕不至于對自己施以重罰,更不至于降職失寵。
宋楠目睹這場鬧劇,心中樂開了花,看劉瑾兩邊的臉龐高高腫起,暗贊這廝還真是下狠手,但見正德對劉瑾輕描淡寫的處罰,心中也知道正德壓根就沒怪罪劉瑾之意,同時也暗自慶幸自己之前的判斷,不將此事鬧到上綱上線的程度,不以此事為扳倒劉瑾的導火索的決定是何其的英明。
“現在皇上該知道老臣為何極力反對馬昂出任三邊總制官了吧,老臣早就覺得馬昂此人有問題,果然宋大人查出其斑斑劣跡,大快人心之語,臣也是捏了把冷汗,差一點便被這賊子蒙蔽了眾人的雙目了,皇上之前還責怪臣等毫無根據的反對,老臣也是有苦難言而已。內閣中的幾位大人都是老成持重的,眼光也自毒辣,可不會輕易便信了什么兵部的履歷卷宗,鬧了這么個笑話出來,當真是貽笑大方。”
李東陽連消帶打,打耳光啪啪啪扇上去,打得正德和劉瑾啞口無言,心頭惱火卻也無言反駁。
群臣竊笑之聲傳來,均想:李首輔這馬后炮走的真是精準到位,你早知馬昂不是東西,剛才為何不說?偏拿馬昂資歷淺不足勝任為理由,現在又來表功,當真是首輔之才,嘴唇上下兩張皮,里外都是你做人。
“皇上,事已至此,這三邊總制官的人選還是要確定的,臣等擬了幾個名單,想請皇上和諸位大人當庭議一議,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
李東陽顯然不知道宋楠和楊廷和達成的協議,還以為找到了好機會,急于趁機拋出名單來。
宋楠不干了,拱手道:“李大人,下官提醒您一句,您所提的這些名單是否經過我錦衣衛的暗中調查,是否身家清白抑或是跟馬昂一樣有不可告人之行,您可調查清楚了?三邊總制官來朝廷要職,恕我直言,無論是誰,我錦衣衛衙門都有責任暗中調查其言行和過往,大人雖眼光毒辣,但可千萬別被我查出些名堂來。”
李東陽一愣,不知宋楠何出此言,楊廷和得空上前湊在李東陽耳邊一陣耳語,李東陽驚愕的看著宋楠,滿臉的不可置信。
正德溫言道:“宋楠,既然既錦衣衛衙門對各地官員知根知底,何妨同內閣合作提出合適人選來,或者你覺得何人可任此職呢?”
宋楠道:“臣不敢逾矩,人選之事臣本不該摻合,臣要是貿然提出人選來,定有人說臣多管閑事了;臣的職責只是負責查清提名之人的底細,不讓皇上被蒙蔽欺騙便,便是盡了本職了。”
正德道:“那有何妨?為朝廷舉薦賢才不必顧慮這些,朕認為不但是你,各衙門各部官員都可以舉薦嘛,集思廣益為國舉賢乃是人臣之份,都來說說。”
眾臣白眼翻得滿天飛,宋楠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無論是誰提出的人選,宋楠都要派人去掀他的老底。三邊總制官的合適人選大多是邊鎮總兵巡撫之中產生,這些家伙們誰的屁股上沒點骯臟之物。馬馬虎虎的看的過去便罷了,若是硬是要查,那是一個也不清白的,誰舉薦了這些人,最終反倒會受牽連,那還有誰吃飽了撐的去提出人選來。
滿堂盡墨,無人出言,就連剛才急著要提出名單的李東陽也陰沉著臉不做聲,正德有些納悶,他可沒聽懂宋楠的話中隱含的威脅,他對這些玩心計的彎彎繞不太擅長。
宋楠心中得意,身為錦衣衛大佬的威嚴可算是體現出來了,雖然堂上諸位不知有多少在暗中罵自己,但卻沒一個愿意招惹錦衣衛衙門這幫無賴。宋楠不在乎他們內心的謾罵和蔑視,他需要的只是事情朝自己控制的方向進行便罷了。
“皇上既然這么說了,微臣便響應皇上號召,提個人選來,合適不合適便請諸位大人評議一番。”宋楠道。
正德點頭道:“說說看。”
宋楠道:“臣聽說有個叫楊一清的現如今賦閑在京城,不知此人可堪用否?”
正德道:“楊一清?”
宋楠道:“對。”
正德道:“你認識他?”
宋楠道:“臣不認識,只是臣的北鎮撫司中關于西北軍政官員的卷宗中有關于此人的資料,查勘中發現他倒是個不貪不腐的好官,不知可否勝任。”
正德尚未說話,便見從頭到尾站在那里不做聲的英國公張懋忽然開口,聲音響亮的道:“老臣附議,宋大人不說老臣幾乎忘了此人了,此人絕對勝任三邊總制官之職。”
正德道:“老國公爺識得此人?”
張懋道:“此人曾是西北馬政,后為陜西巡撫,在西北任職八年,后為人讒污去職,澄清之后一氣辭官隱居,是個有本事的。”
正德點頭,看向其他人道:“你們覺得呢?”
劉瑾及內閣眾人均不語,這楊一清是塊茅坑之石,當初便不顧勸阻揭發了不少西北軍政污垢,牽扯到了內外廷不少人,內外廷一發狠居然少有默契的一起發力,活生生將其拉下馬來。后來雖然平反了他,但卻全部疏遠排擠,逼得楊一清自己辭職回家養老去了。如今宋楠竟然推舉的是他,那是誰也不愿附和的。
宋楠呵呵一笑,走到楊廷和面前道:“楊大學士,您認為楊一清可堪用?”
楊廷和咂咂嘴道:“宋大人舉薦的必是合適的人選。”
宋楠笑道:“楊大學士的意思是附議了?”
楊廷和白了他一眼道:“算是吧。”
眾文官大翻白眼,楊廷和在搞什么鬼,居然同意楊一清復出,真是莫名其妙;一片嗡嗡議論聲中,宋楠又溜溜達達的來到徐光祚面前拱手道:“徐老公爺,您認為楊一清可用否?”
徐光祚面無表情道:“老夫跟他不熟,不予置評。”
宋楠不顧眾目睽睽之下忽然湊到徐光祚耳邊做親密狀,徐光祚剛要呵斥,便聽宋楠的聲音低低的道:“令郎延德小公爺好像和馬昂有些牽扯,稍后恐要麻煩協作調查,還請老公爺回去告知令公子一聲。”
徐光祚一怔,心頭涌起不詳的預感,自己的兒子和馬昂過從甚密他是知道的,馬昂干了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若是涉及到自己的兒子,那可是件麻煩事,先前見宋楠并未提及馬昂和定國公府交往之事,徐光祚還以為宋楠并未查出這方面的訊息,卻不料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
宋楠輕聲道:“但愿沒什么事,我衷心希望他們之間沒什么瓜葛,就算有什么小的瓜葛,我也不會當真。”
徐光祚看著宋楠的笑臉,忽然高聲道:“皇上,老臣也認為楊一清適合擔任三邊總制之職。”
群臣木然,楊廷和和徐老公爺竟然表示支持,這教人實在摸不著頭腦,若說楊廷和支持,那還稍微可以理解,畢竟宋楠剛才揭發馬昂之舉也算是幫了外廷的一個小忙,但徐光祚高調支持,這便無論如何說不通了。
劉瑾惱怒的看著徐光祚,徐光祚卻只能報以無奈的一嘆,劉瑾心里明白,定是宋楠揪住了徐光祚的小辮子了,曾經跟宋楠打得火熱的劉瑾忽然發現自己太蠢了,這個人的本事自己已經見識的夠多了,居然還會忽略他的能量,不知不覺中,此人已經成了自己最大的畔腳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