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南薰坊鳳來樓上,新任三邊總制楊一清在此設宴,來的雖只是寥寥數人,但個個都是來頭不小的人物;團營總督英國公張懋,團營副總督兼神機營奮武營提督張侖,大明錦衣衛衙門都指揮使、一等勇冠伯宋楠,另有數名執掌京營提督之位的勛戚伯爵到場。
這種酒席宴上的眾人的身份很是有趣,英國公等老牌勛戚不說,楊一清那是正宗的文官,另外還有幾名跟楊一清交好的武將,而宋楠則是皇上近臣兼武職勛戚于一身,整個一個四不像。
能把各種身份之人捏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小的集團,這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大明朝內外廷勛戚三股勢力涇渭分明,各自有各自的堅持和小圈子,相互之間的隔閡和爭斗自不必說,即便有相互投靠之事,也只敢偷偷摸摸的來,公開場合之下依舊是一副凡是你支持的老子便反對的論調。
像今日宴席上包羅各種身份的人能公開聚在一起,也是件奇葩之事。說到底,利益使然,當這些人的利益一致的時候,身份的隔閡便不值一提了。
這一番推杯換盞,直到二更時分,座上之人都喝的差不多了,楊一清酒量甚豪,頻頻的敬酒,最后老公爺張懋到底年歲已高招架不住,醉在當場;張侖連忙親自送老公爺回府,一幫勛戚提督們見老公爺和小公爺離去也紛紛告辭;宋楠本想也告辭離去,卻被楊一清留了下來。
酒樓伙計收拾好殘羹剩菜,打掃干凈桌椅,上了一壺好茶;楊一清邀宋楠落座,兩人邊喝茶,邊閑聊。
楊一清道:“宋指揮,這件事當真教我意外,那日你來尋老夫,老夫其實心中還有懷疑的,老夫不信這三邊總制之職能落到我的頭上;說實話,對宋大人的能力也有所懷疑,卻沒料到宋大人居然做到了,真是感激不盡。”
宋楠笑道:“別說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楊大人在西北為官期間政績卓然身家清白,經得起各方的調查,在此基礎之上,我才能和英國公力薦你,這其實是楊大人自己夠格,我等只是助了一把力罷了。”
楊一清嘆道:“真是慚愧,沒想到我為官二十余載,最后對我認可的居然是宋大人。宋大人年紀雖輕,但絕對是我大明棟梁,這幾日我特意將宋大人的履歷打聽了一遍,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差點嚇掉了我的下巴;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是自愧不如了。”
宋楠笑道:“楊大人可別這么說,您這么說我可坐不住;說實話,我能有今日,除了皇上器重之外,也有些運氣成分,說到真本事那還是楊大人這樣的人勝我數倍。此番大人出任三邊總制官,責任重大,我也不瞞著大人,在皇上面前我可是打了包票的,若楊大人不能治理好三邊,恐怕有人就要在朝堂上彈劾我了。”
楊一清道:“宋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三邊重鎮積弊不小,若想一蹴而就恐難以奏效,我就怕朝廷中有人不容我有充足的時間來改造,同時亦擔心我在西北的動靜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以至于會阻力重重。”
宋楠道:“朝中之事我和老公爺會周旋,楊大人只管好好的治理邊鎮積弊,若有什么事,我們自然會周旋。”
楊一清道:“那便多謝宋大人了,不過宋大人,我有一言想說,但又怕沖撞了你和英國公,我楊一清是個直性子,不說出來卻又不舒服。”
宋楠微笑道:“讓我猜一猜楊大人想說什么好么?”
楊一清愕然道:“你能猜的出?”
宋楠道:“試試吧,唔……我猜楊大人必是要說,雖則我和英國公推薦你為三邊總制官,但你卻不想成為我們的工具,今后行事也必堅持己見,我猜的對不對?”
楊一清愕然半晌,咂嘴道:“宋大人難道善于讀心之術,這你也能猜的出?”
宋楠哈哈笑道:“楊大人,什么讀心之術都是扯談,我只是根據大人的性格得出的判斷罷了;你是正直爽快寧折不彎之人,你這種人豈會因我等舉薦你這點小恩惠便不顧原則,若是如此,當年你在陜西巡撫任上也不會把內外廷全部得罪了,你說是也不是?”
楊一清搖頭嘆道:“慚愧慚愧,被宋大人一覽無余,我心中擔心的也是這些,我怕我會讓宋大人和老公爺心中不快,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身邊也有好友多次提醒我,這也算是我的死穴了吧。”
宋楠正色道:“楊大人留我下來恐怕就是要說這句話,希望將話說在頭里,免得到時候大家不快;既然如此,我也不妨跟楊大人推心置腹,現如今朝廷中奸佞橫行固然可惡,但在我看來,現今最讓人擔心的卻非此事,而是邊鎮的防務。新平堡之戰暴露出的問題實在令人震驚,韃子大兵壓境,我邊鎮反應龜速,這才是大明當前的心腹之患。朝廷再亂,邊鎮決不能亂,否則便有滅國之憂,故而我答應老公爺推薦你為三邊總制官,不是為了給自己拉幫結伙,而是想讓楊大人好好的整飭三邊防務,讓我大明邊鎮固若金湯,兵馬如臂指使,這才是我的初衷。”
楊一清離座而起,長鞠到地道:“老夫實在是慚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簡直汗顏無地;宋大人年紀輕輕,其胸懷之廣大,目光之高遠讓老夫望其項背,宋大人莫怪老夫愚魯,恕罪恕罪。”
宋楠臉上微微發燒,自己這番話雖發自內心,但說沒有拉攏楊一清之意,那純粹是胡扯;楊一清雖有本事,但有本事的人成千上萬,憑什么這好事落到楊一清頭上?還不是因為楊一清不屬于任何一方勢力且身家清白,自己推薦他不僅能惡心內外廷,更是希望他成為自己的一員猛將么。
“楊大人,三邊之弊如頑疾一般,以至于號令不一,訊息不靈,擁兵自重,各顧自身且巡撫中官總兵互為掣肘,令戰事怠慢,敗績頗多;朝廷重設三邊總制之職也是希望能革除這些弊端,望大人心無旁鷲一心整飭;大人不必擔心我和英國公的反應,你只做你該做之事盡職盡力,莫讓我們在皇上面前為人攻訐便足矣。”
楊一清激動道:“有宋大人這一席話,楊某便放心大膽了,你放心,楊某做事以公心為首,絕不會讓英國公和宋大人在公理上為人攻訐。”
宋楠撫掌道:“好,就是這個話。”
楊一清拱手道:“但我尚有有一事想請大人幫忙。”
宋楠道:“但說便是,只要我能辦到。”
楊一清道:“我既下決心整飭三邊,便要無所顧忌放開手腳,但三邊事務之復雜難以向大人描述,一旦整飭起來,必會得罪一大批人,甚或有性命之憂。”
宋楠皺眉道:“這……楊大人是擔心身家性命?”
楊一清道:“老夫豈會惜命?我只是擔心妻女隨我前去赴任,若有事端,豈不憑空多了一層顧忌,楊某在京中并無多少好友故交,我想將妻女留在京城之中,這樣我便無所牽掛,希望宋大人能給予看顧,宋大人掌著錦衣衛,在宋大人的保護下,楊某可一無所憂。”
宋楠腦海中閃現出那名頭戴小野花,笑容甜美的少女模樣來,楊一清這是要一無顧忌的去西北上任,定是要對西北下狠手了;看顧楊一清妻女這點事對宋楠自然不算什么,派一隊錦衣衛巡邏隊常駐左右保護便是了。
“雖則保護夫人和令千金的責任不小,但我答應了,楊大人但請放心,待你整飭西北局勢穩定之事,我定將尊夫人和小姐毫發無損的替你送到西北。”
楊一清再鞠一禮,連聲道謝不迭。
從鳳來樓出來,初冬之夜雖清冷,但卻讓人精神振奮;自新平堡一戰回京至今,宋楠難得有今日這般的好心情;在劉瑾日漸壓迫式的陰影籠罩之下,自己能成功的從招駙馬的陷阱中跳出來,并展開反擊攫取三邊總制到手,昭顯自己在和劉瑾一黨日漸正面的爭斗中尚可騰挪回旋。
穿越來此已經三年多了,每一步都異常的艱難,危機時常伴隨,也數回以性命相博,好幾次宋楠自己都有些絕望,但事實證明,自己多過五百年的歷練和后世的思維卻給了自己不少的優勢和契機。到如今,自己已經是朝堂上說話有分量的一號人物,身邊也有了支撐自己的勢力,更重要的是,身邊聚攏的家人和朋友給自己一往無前的力量,對未來,宋楠充滿信心。
宋楠深吸一口氣,一提馬韁,帶著眾親衛緩緩馳入繁星下的京城街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