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縮身在矮墻后不動,頭上大雪飄落,身周寒冷刺骨,身上這百姓式樣的羊皮襖子并不能抵御寒氣,但好在灰白的外色恰好能很好的隱藏身形。透過矮墻上覆滿雪片的枯草矮樹,可見街道上連續三四撥鬼祟的身影緊追著馬車而去,不消說這些家伙都是盯梢自己的各方暗哨。
這些人過去之后,宋楠還是小心的伏在矮墻后等了盞茶時間,再無可疑之人跟隨,這才緩緩起身拍拍身上厚厚的落雪,翻出矮墻豁口來到街道上。四下里只有零星的行人,兩側幾家破爛的鋪子里的掌柜和伙計們也都圍著火爐縮著脖子烤火。宋楠稍微辨別了一下方向,將兩只手攏起在袖子里,縮著頭像一名普通的當地百姓一般一頭扎進了右側的小巷子里。
蛛網般的小巷縱橫交錯,空無一人,偶爾從兩側的茅舍中會傳來孩童的哭鬧之聲;嚴冬之際,這樣的房子恐怕比冰窖暖和不了多少。宋楠無暇感嘆百姓的疾苦,蒙著頭沿著小巷疾走,好幾回都進了死胡同中,不得不退回來。雖然昨晚做足了功課,王勇帶人將這一帶的地形摸了個七七八八,但在這些低矮的土坯茅草房組成的迷宮里將地圖對照現實還是難度極大。
終于穿過了這道迷宮陣,眼前豁然開闊起來,原來是一個城中小湖,湖邊光禿禿的大樹下,宋楠看到了一個縮著頭籠著袖子的矮壯身影,心頭一松,趕緊快步走去。
那人便是在此約定好見面的王勇,為了避開觀雪樓周邊的眼線,王勇和宋楠分批出發,約定好在此處回合。
“大人。”王勇低低的叫道。
宋楠擺手阻止他的行禮,輕聲問道:“還有多遠。”
王勇道:“繞著湖往北,過兩條小巷便到了,為了以防萬一,只能遠遠的下車再走過去,否則有可能被發現意圖。”
宋楠點頭表示明白,之所以在距離目的地這么遠的地方下車,便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便自己下車之時被人看到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意圖何在,如果靠近了目的地下車的話,很容易牽連到自己將要探訪的那戶人家。而且在走過去的這段路上,也能再次確認是否被人跟蹤。
兩人縮在樹后朝靜靜朝四周看了一會兒,確認無人跟蹤前來,這才起身沿著湖岸繞往北邊,片刻后,兩人已經拐入另一片草舍迷宮之中,七歪八拐之后,來到一間小院面前。
從外邊看去,小院還算齊整,院子里生著幾顆大棗樹,棗樹下是一座披著厚厚積雪的石碾子,那房舍也不似周圍的房舍那般的破敗,左右三間帶著兩個披間小舍。
“是這里么?”
“便是這兒,大人咱們進去吧。”
宋楠點頭,王勇輕輕伸手將圍墻的木籬推開,兩人前后腳踩著厚厚的積雪往房前行去,行到房前臺階下時,大門左下的門洞內忽然竄出一條兇猛的黑犬,對著兩人齜牙大聲狂吠。
宋楠嚇了一跳,見那狗兒猛撲上來,趕忙往后退去。王勇踏上一步,抬腳在狗兒的頭上踢了一腳,狗兒頓時嗷嗷兩聲悲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與此同時,屋內傳來人聲:“黑子,你怎么了?黑子。”
門閂咔咔響,大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一個穿著厚厚棉襖,頭上纏著白紗的后生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一眼看到門前臺階上站著的兩個陌生人和地上直挺挺躺著的黑狗,頓時神色大變,縮回頭便要關門。
王勇伸手一抵,那后生便關不上門板,被王勇硬生生擠了進去,那后生大驚叫道:“你們是什么人?你們要干什么?”
宋楠跟著王勇進了屋子,回身嘩啦一聲關上門,屋內頓時昏暗一片,屋頂上的明瓦透下的微光中,可見那后生正驚慌失措的后退,臉色緊張之極。
“你們是什么人?在下家中貧寒,并無值錢物事,兩位若是看著什么順眼便拿了去,求莫傷在下性命。”
宋楠上前溫顏道:“小哥莫要怕,我等不是強人,是有事來尋你的。”
那后生咽了口吐沫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要殺了我的狗兒闖進來?”
宋楠道:“狗兒只是昏過去并沒死,它若在旁狂吠,我們的談話便無法進行下去了。你是慶王府管家朱真的兒子朱長平么?”
那后生驚道:“你怎知道我?我不認識你們。”
宋楠四顧打量這間屋子,里邊除了一張桌子,兩只條凳便以別無長物,兩側的房門口掛著的也是草簾子,很是寒酸。
“我們可以坐下說話么?”宋楠問道。
后生驚魂未定,但見這兩人進門之后說話客客氣氣的,心中的驚懼打消了不少,忙道:“請……請坐。”
宋楠走過去坐在長凳上,緩緩道:“你莫驚慌,我等今日前來是有事問你,坐下說話。”
朱長平道:“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有何事問我?”
宋楠道:“令尊朱真過世多久了?”
朱長平臉色沮喪道:“你們問這個作甚?莫非是我父的知交好友么?我爹爹在三日前便過世了。”
宋楠點頭嘆道:“令尊去的很急啊,聽說令尊是自殺身亡,卻不知到底是有何煩心之事,這么想不開。”
朱長平警惕的看著宋楠和王勇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吊唁我爹爹的,靈位在上方案上,兩位進注香便可。打聽過世之人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妥。”
宋楠抬眼看著上首的香案,果見一個靈牌擺在那里,兩側的燭臺上的蠟燭已經燃盡,也無人更換;宋楠起身來走過去,在香盒中抽出香枝來點上,拜了三拜插于香爐之中,口中嘆道:“朱老丈,你我雖素未平生,但給你上柱香也是應該。我知道你并非自盡而死,個中冤情我必替你查明,讓你九泉之下瞑目。”
朱長平聽著宋楠的禱祝之語更是驚訝,低聲再問:“你們倒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說我爹爹不是自殺而死?”
宋楠是個眼色,王勇從腰間摸出腰牌來遞給朱長平,朱長平接著微光細細一看,差點驚得扔掉腰牌:“你們……你們是錦衣衛?”
“本人是錦衣衛衙門僉事王勇,那一位便是我們錦衣衛衙門的宋楠宋指揮使,我們都是不日前從京城來到寧夏鎮的。”
“錦衣衛……指揮使?”朱長平小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小人……小人剛才不知兩位錦衣衛大人的身份……求大人恕罪……恕罪則個。”
宋楠轉身將他扶起身來道:“你又沒什么過錯,我們才是不速之客,起來說話。”
朱長平忙起身來,忙著要去弄水沏茶,只是火塘中一丁點柴薪也無,一時間團團轉起來。
“朱兄弟,坐下說話,我等來是有幾句關于你父之死的事情來問問你的,你父朱真是慶王府的管家是么?”
“回大人,確實如此,老王爺在世的時候我爹爹便是慶王府管家了。”
宋楠哦了一聲道:“恕我直言,你父身為慶王府管家,雖非什么朝廷官職,但必定也風光無比,卻為何家中如此貧寒?我瞧你家徒四壁,這不太可能啊。”
朱長平嘆道:“實不相瞞,這處宅子原是我家中仆役所居,我朱家在草料場街之南有一處大宅院,家中雖比不上富貴官家,但也有仆役伺候。只可惜父親一死,這一切就都沒了。”
宋楠道:“那是為何?”
朱長平臉色沮喪道:“那宅邸本是老王爺所賜,爹爹一死,便被收回了。爹爹……哎爹爹遇人不淑,娶得兩房姨奶奶聽聞我父一死,便統統席卷家資逃得無影無蹤;我本在靈州官學讀書,聽到消息趕回之時,便什么都沒了。幸而有這所老宅能夠存身,否則小人恐連存身之處都沒了。”
宋楠眉頭緊鎖,緩緩道:“你爹爹為何會自殺,你可知道么?”
朱長平拭去眼角之淚,低聲道:“慶王府的說法是我父因私自購進軍屯田畝,觸犯大明律例,也給王府帶來巨大的麻煩;他們說我爹爹乃是自忖無法活命,又后悔給王府抹黑,這才在關押的柴房內上吊自盡的。”
宋楠又道:“你信這個說法么?”
朱長平搖頭喃喃道:“我信不信有什么干系么?人都已經死了,事情也出了,我現在唯一所想的便是守孝待三月滿后便回靈州官學讀書,爹爹的愿望是希望我能博取功名,我便要遂了爹爹之愿。”
宋楠搖頭道:“你是個不孝子啊。”
朱長平一怔道:“誰說我不孝?我自小到大一直孝敬爹爹,爹爹在世之時都夸贊我孝順,爹爹有一年生病,我衣不解帶伺候半個月,誰能說我不孝?”
宋楠低喝道:“你父死的不明不白,你居然無查明之愿?這是孝么?守孝三個月有個屁用,守孝三十年也沒用,只會讓你父的冤情更加的久遠。讓令尊死的瞑目才是最大的孝順,否則你便愧為人子!”
朱長平悚然而驚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我父死的冤枉,難道你們發現了什么證據么?”
宋楠冷笑數聲道:“你父死的冤不冤你該比我們更明白,你是他的兒子,知父莫若子,若你無一絲一毫的懷疑,便當我們什么都沒說。”
朱長平頹然坐在凳子上,兩手無意識的搓動,半晌才道:“我……我不想在此事上糾纏,你們走吧。爹爹若泉下有知,定理解我的苦衷,爹爹定也不想我朱家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