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之中,兩萬多兵馬分乘一百多艘戰船開始溯流而上開赴安慶府,于此同時,江浦大營中的兩萬多兵馬也拔營從陸上開赴安慶。江浦碼頭上,前來送行的百姓密密麻麻,黑黑的身影遍布角角落落,目送鎮國公大軍離開南京。
臨行時,宋楠密令金吾衛親軍衛兩位指揮使把控好南京的局勢,嚴厲肅清軍中或許還存在的朱宸濠收買的將領,并命南京錦衣衛總衙指揮使王子通參與其事。并且宋楠給兩位掌管南京兵馬的指揮使秘密交代:非常時期,軍隊將不受南京兵部調配,也不受南京留守司提督調配,說到底宋楠對黃玨等一干南京官員心中還是充滿著不信任,在這最后的關鍵時候,宋楠不允許南京城有任何閃失。
這些人或許沒什么大的過錯,平叛之后,對于沒有重大過失的官員宋楠自然網開一面,但現在可不是時候。
次日清晨,緩慢溯流的船隊抵達當涂境內,這里本駐扎著少量的叛軍,但聞朝廷大軍攻到,早已人去城空;只余下被焚毀劫掠過的縣城的殘垣斷壁。
殘垣斷壁之下,婦孺們呆呆坐在瓦礫上痛苦,被殺的百姓的尸體隨處可見,青壯年男子都已經不見蹤跡,顯然是被全部拉走充軍了。
宋楠咬牙切齒不已,朱宸濠的行徑幾乎同匪類無異了,當然從現實的角度考慮,朱宸濠現在的物資吃緊,他定會將南京到安慶府這一路上的大大小小的城鎮劫掠一空,否則難以保證他的軍需,但這么做已經不是一個起兵爭奪皇權的王爺所為,倒和當年劉六劉七的行徑相類。
直到傍晚時分,西行大軍遇到了第一次反抗,那是在蕪湖縣的江面上,二十余艘叛軍戰船突然現身攻擊,并趁著水流讓幾十艘燃燒著的小船順流而下,意圖沖入官兵船隊之中燒船。
但這種企圖豈會得逞,沒等小船靠近,船上的宋夫人火箭炮一頓亂轟,便將小船在數百尺外轟沉,毛十八親率三十艘戰船迎戰叛軍二十艘戰船,幾番較量之后,擊沉叛軍旗艦,余下的船只倉皇退卻,因無對方戰船先進,速度也跟不上,毛十八只得在甲板上看著越逃越遠的敵船破口大罵。
是夜,船隊停泊于蕪湖休息一晚,因為宋楠不想太過急于進攻,他知道,此刻的朱宸濠其實已經是驚弓之鳥,既知大軍四面合圍,他已經無路可逃,晚一點趕到也不是什么壞事,起碼讓朱宸濠的精神上多受點折磨才好。宋楠倒是希望朱宸濠能利用這最后的時間想清楚,最好是能繳械投降,宋楠并不想讓梅子洲頭浮尸滿江的情形再出現,那也是宋楠的夢魘。
安慶府已經成了一座死城,朱宸濠的潰敗之軍亡命一日一夜終于逃到了這里,但壞消息接踵而至,安慶府以北許泰率領的數萬大軍已經過了合淝縣正氣勢洶洶而來,之前計劃好的意圖北上占領鳳陽府甚至以大別山為依托的計劃也行不通了,以如今的兵力,去跟許泰交戰無異于自取滅亡。
南邊有江浙一帶州府增援而來的兵馬,西邊的九江府已經被江彬拿下,而且傳來消息,彭澤縣歸降自己的縣令李貴已經反水,將彭澤縣拱手交到江彬手上,而江彬的后方又有王守仁坐鎮,西邊也是去不了了。
東面更是可怕,宋楠的兵馬更是惹不得,那夜的噩夢猶在眼前,說什么也再不敢在東邊打主意了。
一時間,朱宸濠感覺自己像是蛛網之中的飛蟲,四面八方全是蛛絲,束縛住自己的手腳,讓自己根本沒法動彈,無從逃脫。整個天空中都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而來,滅頂之災就在眼前。
面對如此窘境,左右軍師以及追隨朱宸濠的官員將領們也是集體失聲,他們也意識到沒什么可以挽救敗亡的命運了,面對朱宸濠的問計,他們只能保持緘默,因為任何一個辦法都是徒勞的,等待他們的命運可以預見。
倒是李士實有些不合時宜的提出了談判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說什么以現有手頭的兵馬為籌碼,跟朝廷達成和議之策,否則便魚死網破強力突圍,就算敗了,也要將皖境攪的一團糟云云,說到底就是勸朱宸濠投降。
朱宸濠怒不可遏,這愚蠢的計策虧李士實能提出來,若是能降,當日在長江上自己豈會讓愛妃和慈母投江而死?現在反倒來投降,簡直荒唐可笑。面對李士實的喋喋不休,朱宸濠忍無可忍,從座上一躍而起,抽出寶劍將那發出煩人話語的頭顱一劍揮斷,并抬腳踢出門外。
全體官員噤若寒蟬,他們明白了一件事,誰要是為了保全自己提出這種投降的愚蠢主意的話,那便是提前將自己的性命給送了。這時候要么不說話,要么反而要鼓動干勁,發誓和官兵死拼,才能讓朱宸濠不將那把劍揮到自己的脖子上。
面對朱宸濠的暴露,劉養正終于發聲,他建議即可收攏安慶府所轄的懷寧、岳西、桐城等縣的兵馬人力物資全面防守安慶府,擴青壯百姓入軍,加高城墻,構筑炮臺,在江面上安下鐵索暗樁,和朝廷兵馬決一死戰。
這建議聽上去很美,但誰都知道那是一場春夢,一個重大的問題便是時間,朝廷大軍指日便到,而要完成這些事項卻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但朱宸濠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他立刻同意了劉養正的建議,讓王綸即刻去安排下去。一時間安慶府所轄的州府和縣域頓時遭受地獄之災,叛軍士兵們從各縣連夜驅趕百姓移居安慶城,將能拿的物資財務盡數裝車運入安慶城中。小小安慶府原本只有五萬軍民,一夜之間多了一倍,頓時擁擠不堪,無處安身。
雖然已經入春,但夜間的寒冷依舊難以抵擋,無處存身的百姓們臥在街頭巷尾,夜里凍得兒啼婦悲滿城哭聲,倒像是一座鬼怪之城一般。
青壯年被強行驅趕參于擴建城墻建筑炮臺,一個個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鞭子和刀劍的威脅下機械的爬上爬下運土搬石,每日只發給一團冷飯當做食物,饑寒交迫如生活在地獄之中。
更慘的是婦孺孩童,叛軍哪里有那么多的食物去供給她們吃,她們如幽靈般的在街頭晃蕩,若稍有不軌之行,便會遭受刀劍之戮。一日時間,城中百姓死亡數百,大多是以為餓極冷極偷竊搶奪被叛軍當街斬殺的結果。
安慶府自南宋建城以來,百姓富庶純良,民風淳樸和厚,數百年的古城,僅數日之間便成了這幅模樣,當真讓人難以想象。
第五日清晨,劉養正陪著朱宸濠視察安慶城防,指著新建好炮臺和加固的城墻滔滔不絕,劉養正告訴他,現在城中兵馬已經擴充到四萬,手頭尚有大炮五十三門,戰船九十余艘,城中從南昌運抵的物資和糧草起碼可以支撐數年,朱宸濠長噓一口氣,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仿佛添加了火油一般熱列起來。
事情還沒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這種好心情很快便煙消云散,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他看到了東方江面上如密集的帆影,宋楠來了,狼來了!
整個安慶城一下子陷入了慌亂緊張之中,所有的士兵都立刻上城準備迎敵,碼頭上的戰船也迅速開動來到城南寬闊的江面上準備迎戰,經歷過那一夜江心洲之戰的叛軍士兵們的心緊縮著,他們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夜的情形來。那個詭計多端又殺人如麻的宋楠來了,這一次他又將用處什么樣惡毒的計謀呢?
宋楠的船隊在距離安慶五六里外的水面上停下了,寬闊的江面上水流平緩,點點白帆倒影在江面上,倒像是到此一游的騷客口中常哦詠的場景一般壯美安靜。
一艘小船緩緩從船隊中劃出,船上只有一名艄公,吃力的搖著擼,船上用白布蓋著什么東西,高高大大,四四方方。
雙方的士兵們都睜大眼看著那艘小船,欸乃之聲在江面上清晰可聞,在進入叛軍火力射程之前,那艄公停槳拱手高聲呼喊:“大明鎮國公宋楠有信給寧王爺,并有屬于寧王爺的物事送上,請派人前來接船。”
呼喊三聲之后,那艄公翻身入水,像一條江中游魚快速游回。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