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公平,什么時候軟弱無能也成為優點了?我朱宸濠自小苦讀詩書遍閱典籍,聞雞起舞,勵精圖治,難道竟然成了我失敗的緣由了不成?”
“公平么?”宋楠瞇眼道:“誰都有資格談這個詞,而你不可以。¤頂點小說,你在南昌府巧取豪奪斂財施暴,多少百姓被你害的衣食無著,你可曾想過這是否公平?你勾結匪徒橫行江西的時候,你翦除異己殺害朝廷官員的時候,你居心叵測利用皇上對你的信任教唆皇上服用龍虎回春丸的時候,你調動兵馬逼得我不得不從海路逃離江西的時候,可曾想過這一切是否公平?”
朱宸濠胸口起伏,臉色煞白,卻說不出話來。
宋楠冷冷道:“若你反叛成功,坐了天下,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到現在你還想不通這個道理么?你本來可以老老實實的享受富貴一輩子,也沒人去追究你為什么生來便可富貴如斯是否公平,是你自己覺得不公平而去鋌而走險;而事實上,你確實得到了公平,你今日的處境便是最大的公平!”
朱宸濠劇烈的咳嗽起來,伸手撫著胸口,魁梧修美的身子躬成了個。
半晌后,朱宸濠喘息道:“罷了,現在說這些亦是無用,今日我落到如此田地,那也什么都不必說了。無論如何,我要感謝你打撈起我老母和愛妃的尸首入殮,拋卻其他不談,光是這一點,請受我朱宸濠一拜。”
朱宸濠艱難起身,朝宋楠深深一禮,宋楠抱拳還禮,輕輕道:“老夫人和王妃的尸首未受任何褻瀆,入殮時的衣衫是我命人新做的壽衣,用的是南京城中最好的裁縫,料子是南京城中最好的彩云居的云錦。入殮換衣擦拭的人也是請到的老資格的殮婆;雖你是朝廷叛逆,老夫人和王妃卻是受害者,我自然要以禮相待。”
朱宸濠眼眶濕潤,低聲道:“多謝了。”
宋楠嘆道:“瞧瞧吧,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害的江西到南京這一路上百姓涂炭,死傷了十幾萬人,數十萬百姓流離之外,你還害了你的家人。想知道世子的下落么?”
朱宸濠睜著淚眼問道:“我兒在何處?”
宋楠嘆息一聲道:“不久之前,你手下的叛軍將領斬了他的頭來邀功,我已將他收殮下葬。”
朱宸濠大叫一聲,臉上肌肉扭曲,摔倒在地。
“罷了,罷了,總之是難逃一死,遲早的事情。那么鎮國公,你欲如何處置于我?是一刀砍了我的頭,還是要將我帶到正德面前?”
宋楠道:“我答應皇上,將你親自帶到他的面前,所以,我要將你押解到京城去。”
朱宸濠長聲大笑,笑聲如泣,笑聲停歇后指著宋楠道:“宋楠,你自以為了解我,但其實你對我還不夠了解,我朱宸濠還有一個性情你并不知曉,那便是我的自傲;我豈會讓你將我帶到京城,在那個昏庸無能之人面前俯首認罪,然后接受他的侮辱?你要帶,也是帶著我的尸首去京城,我是絕不會向那昏庸之君低頭的。”
宋楠一驚,定睛看著朱宸濠,但見朱宸濠腮邊肌肉抖動,牙齒發出咯吱一聲,緊接著嘴角邊一縷綠色的汁液流了出來,朱宸濠仰頭咕咚一聲咽了口吐沫,張著嘴,露出整齊的沾滿綠色不明液體的牙齒大笑。
宋楠驚道:“你做了什么?”
朱宸濠忍住腹中痛苦,輕聲道:“我口中藏有毒藥,我已咬破丸藥服了劇毒,這毒無藥可救,你也不用試圖救活我。唔……啊……宋楠,我已將死,最后拜托你一件事……請你……請你答應……答應我。”
宋楠吁了口氣道:“你說吧。”
朱宸濠以手撫著腹部,臉上黑氣彌漫,大力喘息數口道:“希望你……能夠……替我安葬老母……和……愛妃。將我兒也……和她們葬在一起……讓她們入土……為安。至于我……的尸體,隨便你……如何處置都成。能幫我做到這些……我將不勝感激,泉下也能……瞑……目……了。”
話音落下,朱宸濠噗通摔倒在地,雙目圓睜,嘴角鼻孔流出黑血來,宋楠伸手探他鼻息,氣息已經斷絕。宋楠長嘆一聲,低聲道:“我答應你了。”
話音落下,朱宸濠雙目緩緩閉上,喉中咕噥一聲,最后一口氣呼出心肺,就像是一身長長的嘆息。
轟轟烈烈的宸濠之亂隨著朱宸濠的死去而徹底平息,朱宸濠經歷了數年的準備,可謂是方方面面做好了準備,但他萬萬沒想到,失敗來的如此之快,前后不足一月時間,他精心準備的意圖奪取江山的叛亂便煙消云散。
這當中宋楠的運籌帷幄固然不可少,但其實更深層的原因是,大明朝的百姓渴望安寧,這么多年來,朝廷外戰內戰紛擾不休,大明朝大半個疆土都經歷了戰火的涂炭,民生已經到了難以生存的地步;這時候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恢復安寧。朱宸濠此時的反叛連基本的群眾基礎都不具備,成功的希望自然是極其渺茫了。
宋楠下令各地嚴查余孽徹底平息這場叛亂的余燼,以免死灰復燃,同時大軍在安慶府休整數日,便準備開拔凱旋。王守仁于安慶城破五日后抵達安慶參見宋楠,兩人再次見面,固然如老友重逢,欣喜不已。
宋楠于城中酒樓設宴招待王守仁,肯定他為平息叛亂做出的巨大貢獻,命他交代處理好善后之事便去京城,朝廷定有封賞,兩人經過這次合作,對對方均有惺惺相惜之意,王守仁對宋楠心中的成見也終于逐漸的消除了。
酒酣耳熱之際,談及朱宸濠的結局,兩人均唏噓不已,王守仁又搬出他那一套心學的理論來套上朱宸濠的作為,稱其為本心無過,只是意動為惡,又無人遏制,故而發之于外,于是便成了作惡之人。
宋楠有著自己對朱宸濠的評價,朱宸濠其實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僅是個野心家,他其實也是有抱負的,作為朱氏家族的一員,他的責任感大了些,總把大明江山看成自己也有一份,主人翁的意識太強了些,以至于看到正德的作為,打心眼里不滿意,從而產生了反對他取而代之的念頭。
熏熏之際,宋楠不免就朝廷形勢問及王守仁的看法,王守仁喝了酒,膽子大了許多,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出于假意,他的話語中的意思讓宋楠聽著有些心慌。
“當今大明朝,在經不起任何一場動亂了,朝中若依舊如此格局,文武不合,相互牽制,各自為黨,然則情形還將惡化下去。本人并非杞人憂天,朝廷上的不團結和相互的不信任是內憂外患的根源所在,常言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朝中官員一殿為臣,可比兄弟之間,若能同心協力扭轉苦局,而一味營茍為私,那么便沒什么好期待的。”
宋楠驚訝于王守仁的大膽,卻也欣喜于王守仁跟自己的觀點相同,自己也一直以為朝廷內部的傾軋和不穩定才是最終國力衰竭的根源,沒想到王守仁也這么看。
宋楠搭著舌頭問道:“照你的意思,文武勛戚,內廷外廷如何才能齊心協力呢?恕我想不出辦法來。”
王守仁嘿嘿一笑,同樣大著舌頭道:“鎮國公問我這個問題,我王守仁確實沒辦法回答,我只知道,要內外廷精誠團結,文武官員親如兄弟的話,那好有一比。”
“比作什么?”
“太陽從西升東落……”
宋楠哈哈大笑道:“也就是說沒有可能咯?”
“下官認為是沒有可能的,要想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
宋楠笑道:“什么辦法?”
王守仁盯著宋楠的眼睛,宋楠看出他眼神中異常的清醒,根本就沒有喝醉的樣子:“鎮國公應該知道是什么辦法,不用守仁多嘴。”
宋楠微笑搖頭道:“宋某不懂。”
王守仁笑道:“鎮國公莫擔心,守仁不是迂腐之輩,只要無人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對大明有利,但對百姓有利,守仁都不覺得是錯事,也不會橫加指責,相反守仁會竭力的支持,為其鼓吹。鎮國公不是不懂,是不愿說罷了。”
宋楠大笑舉杯道:“喝酒喝酒。”
王守仁舉杯一飲而盡,兩人再喝數杯,興盡散去。
回營中的路上,李大牛偷偷問宋楠:“哥兒,王大人和你打的什么啞謎,什么你懂你不懂,你知道你不知道的?”
宋楠微笑道:“大牛兄弟,你也對這一切感興趣了?”
李大牛撓頭道:“俺只是問問,俺不是感興趣,俺是想跟著學點本事,俺糊里糊涂的太久了,若再不學點真本事,將來真的難以立足了。”
宋楠點頭道:“很好,確實要學,我便跟你解這個迷。文武不和,內外廷不和,朝廷的混亂局面如何安定?你倒說說看?”
李大牛撓頭想了想道:“俺記得,太原表叔家里有三個表兄妹,成天吵吵嚷嚷打打鬧鬧的,有時候打架都動刀子的。表叔表嬸煩的要命,都是自己的骨肉,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后來表嬸亡故,表叔續弦了新的表嬸,帶著一個比我那表兄妹們都大的兒子過來,那小子兇狠的很,但凡聽到他們吵鬧便一頓暴打,最后還給他們定了規矩,一天只準說十句話,誰多說一句便要挨嘴巴不給吃飯,幾年下來,我再去表叔家探親的時候,家里安靜平安,表兄妹之間相親相愛,再無吵鬧之事。俺想著,是不是朝廷之中也需要出來一個人,就像那位過繼的拖油瓶兒子一樣,以絕對的權威壓制他們,讓他們根本沒有吵鬧的膽量和權利,也許這才是解決的辦法。”
宋楠挑起大指大笑道:“大牛,你很有長進,看似簡單粗暴的辦法,其實是最有效的辦法,有些道理是講不通的,也無需講。”
大笑聲中,宋楠揮鞭催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