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里頭出來,管有門的家將頭幾很殷勤的提著燈籠入畢竟是新科進士,大明民間現在對讀書人的尊重是發自內心,完全沒有矯飾。
但兩個新科進士卻是走的歪歪扭扭,高一腳低一腳的不成體統。
“大人沒叫他們喝酒吧?”家將頭兒暗自搖頭:“這也太不成話,兩個新進士喝成這副樣子,實在是不成體統啊。”
等從張家所在的巷子里鉆出來,徐穆塵有些清醒過來,他道:“年兄,你打算如何?”
“大人叫我好好學典章制度”年錫之皺著眉道:“還叫我們帶一群書辦一起學習,我覺得大人這個法子好,現在差事也不忙,所以我打算帶一個班,把國初各地的賦稅并地方志都好好看一遍。”
“看地方志這個法子不錯。”徐穆塵首肯道:“大人說國初的軍屯數字全是假的,還說黃鱗圖冊也全是假的,就算白冊也全是假的,而且就算真的也沒有用處。大人還說寶鈔其實是好東西,但用的不得其法,大人還說銅錢鑄的太少,而用銀子來做交易并且用于國家正賦更是大錯特錯。”么,只是下意識的一直點頭。
今天在張佳木府里的這一通交談給了這兩個讀書人翻天覆地般的震動。以往所讀的書,所關注的政務措施,甚至是敬佩有加的人在張佳木嘴里都是一無是處。就算是大明太祖,張佳木也是隱晦的表示,其實洪武皇帝確實是一個英杰,提三尺劍帶一群竹竿兵趕跑了蒙古鐵騎。所以張佳木也是敬佩有加。但無論如何,洪武皇帝設計的這一套已經被稱為祖制并且不準修改的制度實在是太蹙腳了”
“大人還說,淅江金華一年的稅銀是七兩,但是年兄,你知道他們養了多少佐屬官吏和書辦?”
“我當時在啊”東錫之覺得徐穆塵已經激動的糊涂了,于是想了一想,用不確定的聲音答道:“好多人吧?”
“是十一名佐雜官員,書辦四百一十五人。”徐穆塵冷然答道:“大人說,為了這幾兩的稅銀,大明要養活四百多人,而且地方官府也覺得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因為收的稅銀歸朝廷,但養活官員和書辦的銀子卻要他們來出。所以地方上不發錢,而這些書辦還有皂隸的錢哪兒來?”
“當然是壓迫商人。”
“如果是瓷器或是生絲商人還好了,他們利潤大。”徐穆塵還是用剛剛那種語調接著道:“大人說,地方官府都是在白米,蔬菜,豬羊肉這些短途的物品上打主意,因為這些東西運調急迫,所以一時為難。就會乖乖把錢交出來。”
“大人還說從南直隸一年運四百萬石糧到京師,京城文武官員并官兵都仰賴漕運米糧,雖然平均下來一人一年不過一石,但一年有三百八十多萬石米發放在京師。而十二萬運軍和十一萬艘船由南至北,他們除了運至京師,還有一部份協運到別省,或是直接送到邊關。
從起始的地方運到京師或邊關,一路上要過二百多個稅關,淮安關也有好幾百人要養呢。對了,大人還說,雖然設了這么多稅關,但一年的商稅收上來連養活書辦都不夠啊。”
“所以大人說了,大明上下對收商稅都不上心,而且收稅是與民爭利,所以士大夫亦不屑為之。”
“但皂隸和書辦卻上下其手小每年收取的規費是正經商稅的幾百倍。”
“大人還說崇文門稅關最肥,但落在太監手中,但他們一年只要向宮里交五千兩銀子就可以了,剩下來的他們均分。”
徐穆塵仰天長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年錫之亦是如此:“讀書二十年,怎么搞的我什么也不懂了似的?大人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怕了啊。”
也確實不怪他們如此,在大明,只有大約百分之五左右的識字率,多半農夫終其一生也認不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寫。無數的典籍和史書,甚至是野史,筆記,都說明了讀書人如何尊貴,如何傲嘯王侯。儒,當然不是一種宗教,但儒學又可以算是一種宗教。現在這個宗教里兩個小杰出的人物,經過了童生試,秀才,舉人,然后到達進士這個最終目標的兩個讀書人中的優秀分子,他們前二十年的所有認知,對自己學識的自傲都在一晚上被打的粉碎。
張佳木提出的種種問題,弊端,制度上的缺陷,這些偶爾可能會有人提及。但絕不會有人那么系統的下過這種功夫,把大明總體的制度,從宮廷…雙。到藩王。到軍隊。文官體制,勛戚兼并。再到地方政幫,凱川,甚至是稅畝制度,田土收成,自然條件環境,甚至是民俗傳統,各方各面,林林總總。
根據張佳木所說,他的錦衣衛的外保局最近就在做這些工作,調查,日復一日的調查。從地方的賬簿,公文,塘報,再到百姓口碑,數據和述說。這幾個,月來,調查遍及直隸和山東河南等地,下一步是派人到江南。
錦衣衛不能做一個只在大臣府邸門前蹲點,看看該大臣晚上睡在哪個妾侍房間的特務組織。然后把大臣的家事當成笑料匯報給皇帝。又或是把皇帝不放心的大臣羅織罪名,弄到詔獄里打死,要不然就是哪個。權貴或是太監的走狗,上頭叫咬誰就咬誰。
“大人說”徐穆塵用一種敬佩之至的口吻談道:“在他手里,錦衣衛將是一個超級組織,將會是一個特務組織,但又不僅僅是一個特務組織。”
“對了”他問:“年兄,什么叫幕級?”
“我也不懂。”年錫之的頭到現在還是暈暈的,他想了再想,終于抓到自己腦海中的一點想法:“對了,你說了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決意向大人申請。”徐穆塵傲然道:“我打算去夕小保局。直接去做一些事,這樣將來回京城里來,也就不再是一問三不知了。”
“可是大人說”年錫之極度震驚:“叫我們先熟知典章制度和地方政務。”
“這自然也是一條好路子。”徐穆塵答道:“不過我意不在于此。年兄,總有人要在地方做事的,希望咱們將來再見時,你是滿腹經綸,我亦非今日之呆蠢書生。”
“好吧。”年錫之知道人各有志,徐穆塵可能志在邊關,對軍制和張佳木所說的特務政治有特別的興趣,所以要了解地理和各地風俗與駐軍并操練,協餉等情形,不然的話,就沒有資格。長街暗巷之中。年錫之鄭重其事的抱一抱拳,只道:“愿兄珍重再珍重,來日再見吧。”
“嗯,互相珍重。”徐穆塵卻沒有年錫之那么凝重的神情,他神態輕松的哈哈大笑起來,甚至還拍了拍年錫之的肩膀,笑道:“年兄,開初我加入錦衣衛,只是為了報大人之恩。也是覺得,大人是好人,也是好官,在他手下,可以做一些利國得民的事。比如老世伯的事,如果不是大人說話,恐怕還在詔獄之中。”
“是的。”提起此事,年錫之自然也是感激莫名,他道:“弟加入錦衣衛,亦是因此。”
“所以我二人是受恩深重。”徐穆塵的受恩,當然是因為張佳木幫他的紅顏知已贖了身,并且幫徐穆塵安了家,甚至幫他偽造了紅顏知已的戶籍,以便他向宗族交待。總之,他所受之恩,也是不
這一點,年錫之也是心知肚明,當下只是點了點頭,卻不出聲。
徐穆塵卻是不以為意,只是興致勃勃的道:“所以原本我頗有狂氣,以為憑自己才學,不但能做些事,還能匡扶大人,甚至幫他拾遺補過。但現在想來,真真是太狂妄了啊。”
“大人真是有神鬼莫測之能,我等只能贊襄左右了。”
“是的。”徐穆塵道:“大人有如此之能,胸中抱負豈小?在他身邊,恐怕能做的事就大的多,并且多的多了。如此,豈能安居京師,以我的性格,也不是可以坐而食祿的人。你我兄弟二人,真的是遇到明主了啊。”
“咦!”年錫之大驚失色,忙道:“慎言,兄請慎言!”
他知道徐穆塵學的是帝王術,在這年頭,讀書人學帝王術的也不在少數。但這么如此公然說出來,可真的是太過狂放了。
“呵呵,是我失言。”徐穆塵也知道自己太過激動,當下只是笑道:“意思就是可以輔助大人,效忠的廷。能辦不少大事出來。總之,你我二人就此而別,明天我就稟報大人,不出意外的話,大人也一定會同意。我看他對我二人的期許,也就是如此分野了。”年錫之想一想,張佳木談話時,到確實是和他說京中情形多。而和徐穆塵說地方的更多一些,于是默然點頭。
當下兩人長揖而別,徐穆塵竟是如喝醉了一般,大笑放歌,當真是一吐胸中塊磊。便是年錫之自己,也是在徐穆塵走后,看向張府方向,竟是長長一揖,只道:“劈破旁門,但見明月如洗,若今生有所成就,亦是大人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