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個,張佳木倒是有點好奇,因問道:“真有這么多儲糧?”
“有的,有的。()”趙榮忙不迭的答道:“年年由江南一帶送漕糧來,至通州卸船,一部運到京城,大半留在通州儲存。從永樂年間到現在,好幾十年,哪一年都有三百萬石或是更多的糧運進來。這么多糧,京師里哪能吃這么多?所以向來是供給皇家新米,百官和市面上,就是陳米多一些了。”
“怪不得。”張佳木點頭笑道:“當年關餉領糧,十次有十次是陳米,就沒吃到過新米。要吃新米,就得自己去買。”
“可不是么。一年二年的,就是這個樣。現在庫里糧食太多,吃又吃不光它,可大家又不能說把米給扔了或是白給人,反正,這是皇上的庫,怎么處置,也是皇上定。”
“太過浪費了”張佳木神色變的嚴峻起來,搖著頭道:“真真是胡鬧。”
明朝的漕運和糧食北調,也是一筆爛賬。當年定的時候,標準過高,根本就吃不完。年年這么多糧,有“運軍”,就是沿途調出來的衛所北運,后來時間久了,就成了專門運糧的軍隊,到了清朝,就成了漕幫,也就是青幫的前身,后人很少知道,青幫的前身就是明朝運糧的衛所,也就是正經的大明軍人。
年年運糧,京師人口就是那么多,哪里能吃的完?所以就這么積累下來,到了正統天順年間,倉儲蓄滿,糧食多至腐爛而不可食。
但一邊是儲藏太過豐富,一邊是邊軍漸弱而無食,一邊是京中禁軍人數越來越少,國家明明有糧養軍,卻是如此苛刻,甚至連武官俸祿也不能及時發放,扣餉,甚至不發餉,都是常態,而文官的俸祿倒是一點兒不怕少,也不會打折扣的。
其中原因不必深思,則自然而然就可以明白了。
張佳木最不滿的一條,便是文官俸祿全由太倉發給,而在京所有的武官卻是由皇帝從自己的小金庫里來發。
這樣雖然有皇帝與武官更親近的一層意思,但無形之中,是把所有的武官都矮化了。
合著只有文官是正經的朝廷命官,武官卻是皇帝養的小狗一般,隨意丟幾根骨頭就得?事實也是如此,皇帝高興了,便是足額發放,甚至額外有賞賜。永樂年間,武官侍遇優厚,甚至有文官轉武官的例子,因為文官太清苦,轉了武官,收入增加,所以以文改武。
到永樂之后,武官待遇年年下降,到現在,十停俸祿能領到一半,就算是燒了高香了。
“不成,不成。”張佳木連連搖頭,皺眉道:“這樣不成,我看,以后武官俸祿,也由太倉出就好了。”
“太保,”趙榮小心翼翼的,用提醒的口吻輕聲道:“現在不必改太多成例,不然的話,阻力亦太大了。”
“你說的到也是。”
“學生是一愚之得,太保見笑了。”
“哈哈。”
打完哈哈,張佳木便端茶送客,待趙榮退下之后,他才微微一笑。此人能力一般,品格更是卑下,不過,綜合來說,卻是比年富這樣的品格高尚的文官要好用的多了。
就盼文官中的這種品格卑污的人越來越多,反正他照單全收。
等在文官中分而治之,條件成熟之后,再來收拾這些混蛋好了。
右僉都御史韓雍的心情很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灰暗到了極點。
在曹石之變以前,他已經由右僉都御史的身份調為江西巡撫,從僉都御史到巡撫是一個跨越,從京官到巡撫一方,更是一個極好的機遇。
以他的能力,手腕,當然,還有進士同年的人脈,在江西只要呆上幾年,再內調回京,由九卿侍郎再轉尚書,一生宦途就輕松寫意,并且能有十足把握在墓碑上刻上少保某公的字樣了。
可惜,事與愿違,一場大亂子打亂了他出京的計劃,再下來,前幾天都察院的上憲召見,說是內閣李閣老的意思,派韓雍以僉都御史的身份,前往京營各部查看清軍勾軍一事。
這么一來,他想上任就難了,江西不可能長久缺一個巡撫的缺,看來,這一次想履新是根本沒有可能的事,只能暫且留在京城,看看再說了。
為京官,當然也有升職的可能。但韓雍自忖自己人脈足夠,心智手腕都頗足一觀,當年掃平葉宗留之亂時,他的表現就讓大明官場眼前為之一亮,到現在,他還是以“知兵”聞名于文官集團之內。
當然,這也是和他平素自己的吹噓有關。
平定匪亂,這是他一生的政治資本,而且當年確實是他帶兵。雖然后來有人譏評他寡恩擅殺,攻訐他在下屬將領提出建議時就悍然殺人……當然,此事也是屬實,雖然他后來按那個年輕武官的建議去做了,但無論如何,就在他要建立主帥威權的時候,那廝好死不死的出來唱反調,這,就是致死之由
殺得那武官,他可不曾有過半點愧疚和后悔的心思。
有了知兵的名聲,當然也能有資格專地方之任。可惜,凡事有利有弊,現在有人把他跨出京師的一條腿又給扳了回來……行不得也
內閣和張佳木漸漸浮上水面的爭執,身為中層往高層過度階段的韓雍自然也聽說了。毫無疑問,他自然是得站在內閣這一邊。
同年,前輩,后輩,科舉關系比真正的血緣關系還要緊密,還要親熱。因為這是真正的繞不開的利益網,守望相助,絕不會背叛,失信,或是出賣。
接到任命,韓雍雖是不滿,但也毫無辦法可想,只能領命。
到得五月中,這一天早朝當面由內閣請旨任命,然后御前謝恩領命,皇帝也無甚說得,只叫他好生辦事,不能因循守舊,貽誤國事。
陛辭出來,到了長安右門外時,韓雍剛要去京營駐地,卻是被李賢叫住。
“閣老有什么話只管吩咐,”韓雍道:“學生洗耳恭聽。”
“唔唔,吩咐,不敢當。”李賢溫言道:“這一次是學生做主,請韓大人不必離京,勾留下來,以備非常,所以,還請不必責怪別人,要怪,就請怪學生好了。”
“豈敢”
韓雍沒怨氣也是假的,但李賢畢竟是科場前輩,而且位列首輔,身份地位都差的太遠,當下也只能略一拱手,回答道:“學生不敢有怨望之心,請閣老放心。”
“嗯,能顧全大局最好。”李賢沉吟了一下,又道:“勾清京營兵,原本也無甚說得。但學生要多嘴一句,此時邊關尚算安穩,而朝中不安。外穩而內亂,這不是國家長治久安之道。”韓雍亦是如此看法,不過他深知緘言免禍之道,所以雖是贊同李賢所說,但仍然是緘口不語,只等著李賢自己往下說。
“是以,學生以為,京城內凡事要安靜。”李賢面露疲憊之色,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忍不住抱怨道:“兵部和內閣已經被鬧的焦頭爛額,張佳木只顧自己痛快,現在鬧的風聲沸起,京營從上到下都極不穩,學生真的不知道,他拿什么來安撫被裁撤的京營官兵?”
“閣老的意思是?”
“韓大人為清軍御史,也有直言上書的權力,鬧的過份了,不妨說話。能周全便周全,也不必逼人太甚。就如說京營兵里占役之事,占役最多的是皇上的陵寢大工,怎么辦,能把那三萬人調回來?說他們不能再當兵,亦是營建勞作太辛苦了,現在把人一腳踢開,學生以為,太不合適了吧”
“閣老說的極是,”短短時間,韓雍覺得自己立場堅定了:“學生一定阻止太保做的太過份了,如若不然,學生一定封章直奏,把官司一直打到御前。”
“是極,是極”李賢大悅,撫須笑道:“老先生如此公忠體國,且有擔當,學生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閣老過獎了。”
“江西一缺,是耽擱了。但也不妨,過一陣子,此事一了,學生給老先生調補一個好缺……大理寺少卿某人似乎就要丁憂了,老先生似乎不必外出,直接履新此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呢?”
如果李賢上來就開這種條件,韓雍當然會覺得自己被看輕了,以他剛愎的性子,不敢說當場翻臉,但最少也會陰陽怪氣一番,心里的不舒服當然也就不必提了。
現在既然說妥了,李賢這種酬功的表現也就很讓人覺得舒服了。
少卿雖然不是正堂,但比外放巡撫,少卿一職就便宜許多,而且是大理寺少卿,權責都很重,卻又比外放要相宜的多了。
一件事辦了,等于五年的資歷,這個買賣很做的過了。
當下雖然是大喜,不過韓雍性子剛嚴穩重,也很冷靜,只是拱了拱手,笑道:“一切由閣老安排,學生無可不可,反正為國效力,做什么都無所謂。”
李賢對他的表現也是極為滿意,和張佳木直接對抗的人,性子太軟弱了是絕對不成的。沒有幾分剛骨,絕無可能在張佳木這樣的重臣面前挺直了腰桿說話。
韓雍不僅有膽,而且夠強直,一身傲骨,等閑人都不放在眼中。而且曾經領軍,比起什么也不懂的袖手文人書生要更有說服力。
他在心里暗笑:這個人,選的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