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歡醒來的時候,還在濱江公館。
頭頂上那盞地球儀正在轉動,她看著蔚藍色和七大洲的交接纏尾,在那么小一個不規則的圓狀體上生存。
她在想,人類真渺小,連螞蟻都不如。
然后又想,那螞蟻豈不是小成原子了。
她總愛亂七八糟的想,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集中注意力了。
江弦生端了一杯熱水走進來,十七歲青春少年模樣,俊朗而陽光。
“喲,活著呢。”他說。
一開口就是這么欠扁。
虞歡臉色蒼白,她嘆了一口氣,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伸手接過江弦生遞過來的玻璃杯,適當的溫度沒有讓她覺得燙手。
“外面停雨了嗎?”她問。
江弦生坐在床邊,瞪著她:“姐,你關心這個?你英國混久了嗎?只知道聊天氣?咋滴,擔心聊其他的觸碰到我的敏感話題還是怕我們兩個意見不和處于一個對立面。”
虞歡不語。
英國真是個神奇的國家,裝著紳士斯文,處處在意著他人的敏感點,卻又在近代成為了最大的殖民主義者。
“我們兩個從小到大反正每次見面都是對立面,有什么大不了的。”虞歡喝了一口熱水,嘴角含笑,“糾正一下,我是在美國留學,只是去英國玩了一段時間而已。”
“有病。”江弦生嘴角抽搐。
虞歡手指一頓,笑容微微一滯,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問:“你怎么找到我的?”
“喲,舍得問重點了。”江弦生說,“醫院打電話給我呢,剛好顧叔叔看見你了,說是被一個年輕人送過來,顧叔叔第一時間是要通知爸媽的,爸媽一個在外省開會一個在跟高層開會,只能托我這個救世主來了。”
說著,他張開雙手,微微昂頭,笑容滿面的。
真像一只雞。虞歡在心里吐槽。
不過......年輕人?
還有年輕人在墓園里嗎?
“我跟你說,你當時真的嚇死我了,我草我高二多艱難你知道嗎?好不容易放個月假被你攪和,帶著你掛號,他們說你暈倒,給你做各種神經的體格檢查看你的反射靈敏強度,然后怕你是腦出血,老子又帶著你去做CT,量血壓......”江弦生還真的像一只公雞一樣到點了就叫個不停。
吵死了。
虞歡盡量在他那一堆廢話里面捕捉著有效信息,可是江弦生沒給她這個機會,一直在吹噓自己是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弟弟。
“嗯,你真是個弟弟。”虞歡淡淡評價。
江弦生:“???”
“怎么覺得你是在罵我?”
“自信點啊江弟弟。”虞歡笑。
江弦生握緊拳頭:“弟弟也是會打姐姐的。”
“怎么?你不尊老愛幼了嗎?”
“你這可是為老不尊啊。”
“那你也是個弟弟。”
“我#!”
虞歡一口喝完水,卻覺得那水太淡了,沖不散她心底里還在縈繞的濕稠和窒息,那一只蜘蛛還蟄伏在暗地里,尖牙利齒,對她虎視眈眈,只是在等下一個機會。
真是操蛋,這要命的感覺。
她想喝酒。
想念那種腥辣的液體在自己的口腔里游蕩,想念它們順著食管流入自己的胃部,讓它火熱,發疼,刺激的神經,卻又永遠無法清醒。
只有那種感覺才能暫時的逃離這個悲苦現實的世界。
想睡覺。
江弦生的聲音又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姐,回家吃頓飯吧。”
這個跟她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一個跟了父姓,一個跟了強勢的母親姓,性格卻誰也不跟,各長各的。
虞歡只記得自己在沉睡過去前“嗯”了一聲,算是對這個復雜混亂又平常的家庭一點憐憫。
其實虞歡的碩士研究生已經讀完了,雖然經過了導師的壓榨以及挽留,虞歡還是毅然決然選擇了回國。
夜晚,虞歡驅車帶著江弦生回家吃晚飯。
不對,應該是鴻門宴。
虞歡不止一次羨慕江弦生的名字,聽說老爸江川本來想給江弦生取名江結弦的,意味著與虞薇結發夫妻,又對應李商隱寫給妻子的《無題》,一弦一柱思華年。
但是后來因為用方言讀的時候感覺怪怪的,就改了江弦生。
一弦一柱思華年,結發為夫妻,共度余生。
一開始虞歡還在吃父母的狗糧,后來也只剩下了冷笑。
去國外的時候,虞歡甚至自暴自棄給自己取名Happy·Yu。
一條快樂的魚?導師對漢文化有了解,他是這么調侃她的。
后來導師親自給她取名I
a,這是來自于愛爾蘭圣賢者的名字,導師一眼看見虞歡時,她戴著一副眼鏡,正在跟別人進行辯論。
辯論的案件是法理學里面的經典案例,關于里格斯訴帕爾默案。
帕爾默已經是巨額財產的繼承人,卻為了保險殺掉了被繼承人,虞歡就帕爾默是否應該被剝奪繼承權跟另外一個女生辯論。
a的寓意為富有責任心的女孩,在這一次辯論中導師就從虞歡的身上看到了這種光輝,因為她覺得帕爾默即使殺死了自己的祖父也依舊享受繼承權,他殺人會有相對應的懲罰,而剝奪繼承權并非其中之列。
而另外一個女生指出《民法典》第1125條說:繼承人殺害被繼承人,喪失繼承權。
虞歡則認為這個案件是在英美法律的框架下,中國的法律無法全部代入。
那個女人跟她七嘴八舌來回辯論許久,最后說不過了,拍桌而起指著她罵:“虞歡!你真是個沒心的女人!你能不能有點道德!他殺了人啊!為了財產殺了自己的祖父啊!更何況那財產繼承人本來就是他的!他還要動手!他是個畜生你懂不懂!?”
律師最忌諱在法庭上感情用事。
虞歡不在乎。
他殺了人是真的,得到殺人所對應的懲罰也是真的,但是他依舊享有繼承權也應該是真的。
她永遠理性,權衡利弊。
回國是她最不理性的決定,她的大好前途在外,不應該也沒必要回國發展,重新起步。
“姐,你可得小心了。”江弦生坐在后座,玩弄著新買的iPad,“這次回去吃飯,你就好像劉邦赴宴,你身邊還沒有張良。”
虞歡點點頭,透過后視鏡看了他一眼,打開車窗,風吹進來,攪動一池春水。
“巧了,我還喜歡項羽的。”
“那給你的相親對象也介紹個跟項羽差不多的?剛好你姓虞啊!”
虞歡笑:“那可免了,霸王別姬可不是什么happy
像是想到了什么,虞歡又緩緩收起笑容。
接下來許久未見的兩姐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直到暮色入夜,清云無聲。
虞歡大概了解了江弦生的近況,這個小老弟混的如魚得水的,長得好成績也好,沒什么值得擔心的。
“對了姐,我找了個女朋友。”江弦生突然說。
“嗯哼。”虞歡等著紅綠燈,夜色茫茫下,前面的行人匆匆而過,手指在方向盤上點動著,長達八十秒的紅色刺目無比。
她打開了車臺藍牙,連接到自己的手機,調出了一首薩克斯爵士樂。
悠揚沉沉的音樂聲傳出來,帶著高雅,仿佛品味紅酒的醇香。
“所以你會告訴爸媽嗎?”
“他們又不反對我們不早戀。”虞歡笑,“你忘了,高中有個男的在我們寢室下告白,鋪滿紅玫瑰,點了個心型蠟燭,結果把保安和校長一起招來了,校長礙于我的身份和校規告訴爸媽,爸媽只問了句我的成績下降了嗎,不下降就無所謂。”
江弦生打了一個響指:“有道理哦姐,那我就不擔心了。”
“那個女孩怎么樣?”虞歡本著好姐姐的身分問。
“纏我纏的心煩,我就在一起玩玩了。”
“漂亮嗎?”
江弦生回想了一下,說:“漂亮,但是......”
“漂亮就行。”虞歡打斷他,笑道,“相信姐,好看最重要。”
最后的十五秒里,像是電視劇的尾聲卡在了最jing彩又熟悉狗血的劇情;像是窮途末路的孤寡者們看見了懸崖邊緣的吊橋;像是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們行走在沙漠里的一場夢雨。
她看見一個男孩背著書包狂奔,趕著最后的十五秒仿佛越過生命的海岸線。
飛揚的黑發勾勒著纖光,在浮塵中抑揚頓挫,手里抱著一個籃球,露出結實緊繃的小臂肌肉,長腿剪影交錯,籃球卡在他的咯吱窩間,側顏的線條風華流暢,像是絲滑徜徉的綢緞,像是她看《肖申克的救贖》里面安迪開車敞篷車享受著風光的自由人。
虞歡一下子愣住,全身的細胞瞬間涌動起來,帶動肌肉微微顫抖著,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開門下車。
喚醒她的是身后刺耳的喇叭聲,以及江弦生的呼喊聲。
“誒姐!發什么呆啊!已經綠燈了!”
虞歡“哦”了一聲,回過神,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像一場夢,浮光掠影。
踩下油門,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