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邂逅
慕容薇曾多次來游澄園,她于這里并不陌生,并且還曾想要悄悄在古榕樹上刻下蘇暮寒的名字,終怕被人知曉,只刻了一個簡單的蘇字。
慕容薇摸摸袖中藏的一把精致小刀,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他何德何能,得她傾心相許?
今日既然來到澄園,便將蘇字從樹上抹掉,將人從心底拔除。他與她,注定連陌路都無法做到。
回想上一世的崇明十年,自己遠嫁之前,還曾悄悄來到澄園,想挽下同心結,再把那個未刻完的名字刻完。
那時知道此生與蘇暮寒無緣,她滿心遺憾,將同心結藏在古榕樹一個斑駁的樹洞里,然后倉促出嫁。
崇明十三年,或者應該說千禧元年,她被遣送回故都,蘇暮寒曾手持她的同心結要她承認,自己對他從未相忘。
流蘇出賣了她太多東西,自己所有的一舉一動都被蘇暮寒收入囊中。
所謂愛之深、痛之切。
重回故國的那一晚,慕容薇將仇恨盡埋心底,重畫娥眉再點朱唇,以魅惑眾生、艷麗無雙的姿態出現在蘇暮寒面前,抱著必死的心巧笑嫣然偎在他的懷中。
蘇暮寒情迷于她,慕容薇在他心動時悄悄拔下發上金簪,想刺入他的咽喉。可惜被他偏頭躲開,尖利的金簪只刺傷了他的脖頸,而取不了他的性命。
此后廢宮十年,他不殺她,要她日日面對他與一眾妃嬪們笙歌燕舞。她不甘心死,也終于熬到與他同歸于盡。
慕容薇望向流蘇,這個從幼年就陪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兒,總愛著鵝黃與碧綠交替而過的嬌俏,曾幾何時的善解人意,經年相伴的不離不棄,無數個夜晚曾與她分享的小兒女之間的秘密,都隨往事如風了。
流蘇猶未所知,見慕容薇向她望來,輕柔地回了一笑。
澄園很近,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已到了正門。
天近正午,風弱了些,雪漸漸小了,只在風中夾著細碎的雪末子,透出冬日的清冷。
慕容薇頭戴兜帽,踏了木屐,搭著流蘇的手緩緩前行。
澄園有人打理,竹林間早些時被人掃出一條干凈的小路,此時不過覆了薄薄一層雪花,方方正正的青磚甬道印著消融的水漬顯得格外寂寂。
風一吹,頭頂的落雪揚塵一般,連空氣里都帶著竹香獨有的清洌,讓人忍不住想深深呼吸。
園內行人寥寥,正合慕容薇的心意,她直接把兜帽上垂著的青紗撩起,露出一張欺霜賽雪的容顏,娉娉婷婷向前走去。流蘇體貼地隨在身后,撐開匯著花卉一年景的粉緞宮傘,遮向她的頭頂。
一路前行,小路依舊彎彎,幾個侍衛伴做游人,不遠不近散在四處。
偶有寒鴉悲啼,劃破一片寧靜,目之所極,白雪冰湖,老樹蔥蔥,竟是比宮里更暢快的舒朗。
慕容薇依著記憶里的方向尋古榕樹,又摸摸袖中的小刀,思量著如何打發走身邊的流蘇。
驀然轉過假山,還未等她開口,卻發現古榕樹之下居然早有人在。
一青年男子長身而立,絲發以黑色緞帶松松挽系,身披黑毛風邊白色大氅,腳踏黑色的厚底羽緞短靴,正以青石為案,專注對著澄湖雪景做畫。
那人大氅領口處松松系著墨黑的閃金絲絳,執筆的大半個衣袖露在外面,上繪白色雪錦暗紋羽緞的袖口繡著金黑兩色八寶聯春的紋樣。
隨著他的運筆,衣袖的紋樣如水逶迤,順暢若行云流水,仿佛整個人也入了畫中。
在他身后,一柄白緞繪潑墨山水的曲柄大傘被仆從高高執起,那傘寬大厚重,一半舉在他的頭頂,一半牢牢護住那幅卷著大半的長卷。
畫盡尾聲,男子依舊專注用心。
慕容薇不好打擾,只好將遮面的青紗放下,隔了五步立住,等那男子收手。
目之所及,那幅長卷有大半呈現在慕容薇眼前,居然是一幅極細膩的工筆絹畫。
皇城內外城門、永定大街、四周的坊市、超然臺、有名的******,再到朱雀大街、外六宮的城門樓、市井小巷、百姓人家,都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仿佛前朝流動的清明上河圖一般。
青年男子專注地對著湖心亭,最后勾勒完亭子的弧形穹頂,輕噓一口氣停下筆來。亭子上方看似隨意地用了大片的留白,將飛雪揚塵的冬日刻畫到入木三分,這樣一幅精致的工筆不知畫了多久,慕容薇心里暗暗贊嘆。
查覺到有人過來,一旁侍立的仆從低喚了一聲公子,那人沉浸在畫中,良久才轉過頭來,一張霽月輕風的面寵輕輕撞入慕容薇的眼瞼。
實在是好看的男子,墨黑的長眉入鬢,舒朗的星目似潭,清澈的容貌凈如竹上幽雪,溫潤挺秀,他唇角微微上揚,一縷溫和的笑意如冬日的暖陽,和熙靜謐。
慕容薇呼吸一滯,裹在紫貂暖裘中的指甲尖銳地刺入自己的掌心,痛得喘不上氣來。
慕容薇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出聲,臉色在那一瞬間因蒼白而變得剔透。她提著裙裾,有些倉皇地與他擦身而過,步履匆匆,以致于裙角勾上路旁斜生的竹枝,發出細微的裂帛聲。
青紗被風揚起,顧晨簫看到面前女孩子一瞬間變得異樣蒼白的臉,心上一陣翻騰。
他想要仔細再看一眼,無奈青紗垂落,熟稔的面容隔在青紗之后,她只給了他一個背影。
那個倉皇離去的身影纖巧瘦弱,即使是背影也帶著異樣的熟悉,仿佛經年之前曾鐫刻在自己記憶的深處,卻又了無所蹤。
自己這是第一次來到西霞,怎么會有熟人。顧晨簫自嘲地搖頭,換個角度再提起筆來,最后繪制這棵千年老榕樹。
在這里不可能有熟悉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踏進西霞的地界。外公過世,他于月前替母妃回南疆奔喪,如今一切料理完畢,正在返程之中。
他憐惜母妃,那深宮中面目姣好,美若畫中的女子,即使有著父皇的寵愛,眉眼間總掩不住深深的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