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錦

第十二章 空憶斷腸

在孤島上的日子里,每天傍晚吃過飯,護元都會消失不見,不知道他跑去哪里。

一開始明薩會試著找找他,后來還趁他不在去尋找宮殿的出口。可他這里機關重重,明薩仍是一籌莫展。

明薩來到孤島的第七天,是個月圓之夜。

那晚明薩如常將花圃里的花都照看一遍,準備返回住處,卻被當晚清妙的月色所吸引。

最近這七天過的可真不一般,雖然目前看起來護元對自己沒有惡意,但總被困在島上也不是辦法,所以明薩心中總歸是焦慮的。

難得有個月明星稀,水風送爽的夜晚。恰好還身處花園,花香襲人,好一番玩月乘涼的興致。

明薩索性坐下來,對著圓月發呆,她有些想念遠在燕州的家人,不知面對同樣月色的他們是不是也在惦記著自己的安危。

臨行前被哥哥抓到,還說好要給自己青鶻傳信,現在這個怪島,連武林高手都進不來,別說是只傳信的青鶻。

就在這時,護元出現了。

但他的樣子,實在……讓明薩徹底看傻。

他凌亂的白發上插著好幾朵鮮艷的花,怪異又搞笑,他還手舞足蹈,嘴里哼哼著無規律的調子。

見到明薩這個時間還在花園,先是有一秒的詫異,然后給了明薩一個冷眼,似乎是說有什么好奇怪的,怎么,看不慣嗎?

隨后他再也不顧明薩的存在,而是自顧自的跳著,笑著,見到開的十分嬌艷的花,還會停下來俯看一會兒,然后柔聲的說:“你看,這花是冰凌花,我種的好吧?”

說完會安靜幾秒,似乎在等待回答一般。過了這幾秒,他會欣慰的笑,繼續跟無人的空氣對話:“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歡,下次再多買幾株給你。”

遇到他似乎更喜歡的花,或者說遇到“空氣中人”說她更喜歡的花,他會不管不顧的將花摘下,胡亂的插在自己頭上。

明薩盯著他看他癲狂了好一陣,一掃最初的驚異,心底涌出一陣心疼。

明薩眼睛濕潤了,因為她看懂了他在做什么。

他是在懷念他的愛人,也就是心眉將軍。

他幻想著她的存在,幻想她的笑靨就在自己眼前,將她喜歡的花戴給她看。

他旁若無人的跟她對話,幻想著她的喁喁細語,她與花爭艷的美貌。

癡情如此,只為伊人,斷送一生憔悴。

他人恥笑又何妨,說我是人是鬼又何妨,且讓我疏狂一世,因我自知那煢獨凄惶的苦,是越清醒越痛。

我只能用我殘余的一生,來懷念那時和你的一切。

心眉之死和青城靈樹枯竭幾乎是同時震驚世人的,這使得只發生在其一月之前,晴致公主之死和菀陵段流尊主流落青城之事顯得沒那么轟動。

這些國祚大事總是百姓們茶余飯后很好的談資,無論經歷之人多么心痛,那些事在其他人口中卻永遠是閑話一般,毫無所謂。

想來心眉也已經死去十五年了,那一年著實發生了太多事,讓后人扼腕嘆息。

明薩感傷著護元的經歷,也同情著眼前這個為情瘋癲的半老人。

那晚的月色著實誘人,護元長老對愛人的追思更令人動容,后來明薩不覺間被護元感染,也站起身來,摘幾朵嬌嫩的花戴在頭上,跟他一同唱著跳著。

明薩的舉動,讓護元大為意外。

意外之后他有些驚喜,畢竟太久都沒人懂過他。

他認為正常人見到他這個為老不尊的樣子,都應該恥笑唾棄,或者像剛剛明薩那般愣怔就對了,卻不知還有人愿意跟自己一起瘋鬧。

就在感動的那一刻,護元再一次認為眼前這女娃就是致兒了。

他們就像小時候一樣,致兒跟在他的身后,哥哥,哥哥的叫著,他跑到哪,她跟到哪……

后來護元跳的累了,他順勢躺下,就躺在花土之上,細草為氈,空拳為枕。

明薩見他閉上眼睛,也安靜下來,站在他身旁看著他,不久他便呼聲漸起,卻有一滴淚珠從緊閉的眼睛中流出,劃過臉龐,滴落到泥土里。

明薩一聲黯然嘆息,似乎瞬間明白了護元的全部心思。

癡不癡傻有多重要?

也不過是如此寂寥的一生。

心愛之人已去,任誰也追不回過往的時間。

那天之后,明薩還在晚上的花園中等過,她以為護元每晚吃過飯消失就是來花園簪花瘋癲,可是那之后很多天,護元都沒再來過。

不過從那次一起瘋狂之后,護元對明薩的態度更親近了。

他還會偶爾將她叫錯為致兒,明薩也不解釋,他認為是誰就是誰吧,開心就好。

明薩也開始沒那么迫切的想找機會出島了,甚至她一想到如果自己哪天離開了小島,那護元一個人將會更加的凄涼,竟心生許多不忍。

感覺應該都是相互的,你信任我,我必然依賴你。

雖然護元還是經常給明薩冷眼看,偶爾捉弄她一下,或者給她難堪,但明薩每次也都陪笑著,并不氣惱。

而且更覺得護元至情至真,可親可近,是個很好的忘年之交。

就這樣過了約有一月,有天傍晚,護元按時消失。

明薩如常到花園打點一番,誰想到護元又出現在花園,還興沖沖的交給明薩一個包袱:“你去穿這個。”他說著,眼睛里滿是歡喜,像是撿到了什么寶貝一樣。

明薩打開包袱,是一件淡黃色的衣袍。

她抬頭看了護元一眼,見他十分期盼的神情,于是應了回房換上。

那衣袍的錦緞十分柔滑,一看就是達官貴人家的小姐才有的穿著,不是尋常人家的衣裳。

等明薩穿著那身仿佛為她量身裁制的長袍出現在花園里時,護元瞬間濕了眼眶。

明薩一頭青絲垂于雙肩,未施粉黛,宛如淡梅初綻,未見奢華卻見恬靜。這嬌嫩的顏色反襯出她芙蓉出水一樣清麗的面容,仿佛畫中人一般。

“致兒,你果然是致兒!”護元激動著,手都攥起來不知該往哪放。

難道我長的很像致兒?明薩心中想著。

這衣袍應該是致兒以前穿的,尺寸居然跟自己如此相符,難道長相也十分相似?

不然護元長老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將自己認錯。

“致兒,來,”護元拉起還在思索中的明薩,跑到群花之中,摘了一朵粉紅色的就給明薩笨拙的插在頭上:“致兒,你長大了,哥哥好久沒見你了。”他愛憐的看著明薩。

致兒原來是護元長老的妹妹,那就是青城的公主了,明薩想著。

世人皆知青城公主嫁到菀陵,又慘死火中。

但人們對她的稱呼卻都是晴公主,不知原來晴公主閨名為致。

若是明薩知道晴公主名叫晴致的話,或許她就明白自己究竟長的像誰了。

護元看著明薩的眼神,充滿了欣喜和寬慰。那天晚上,他們又在花圃里,相互簪花,唱唱跳跳,好不暢快。

一開始明薩還不知道為什么今夜他又出現在花園里懷念心眉。后來當明薩無意間抬頭看天,才發現今天又是個月圓之夜。

想來,護元應該是在每一個月圓之夜,都簪花祭奠他心愛之人的。

靚姿幽芳,飄失無回,去者何其無情。

殘蹤剩影,朦朧仿佛,遺存者又何其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