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明月也想著跟蔣夢云一道出來,但蔣夢云思前想后到底覺得不妥。
別說打仗是極危險的事,便是這簡單的行軍,明月那小身板都決計受不了。
墨子祁雖然帶了一個隨從侍書,但也已經入了軍士序列,平日里并不能跟著。
所以這一回,她和墨子祁算是真正的只剩下彼此。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
好在蔣夢云這輛馬車打造得很結實,外邊傾盆大雨,里面卻絲毫沒有感覺。
他們雖然一直在一處,但其實已經好幾天不曾獨處。
抬起頭去看,墨子祁一向清秀的臉上也長了不少胡渣,衣裳上薄薄的一層灰。
不過他畢竟長得極好,因此即便如此并沒有狼狽的感覺,反倒比往常多添了幾分成熟與滄桑。
蔣夢云抬手幫他拍了拍衣擺,又往旁邊讓了讓,給他留了位置。
墨子祁笑著坐下,扭頭來看:“讓你受累了。”
雖說因她是女子,又是祁王妃,身份特殊,并不需要跟他們一般騎馬上路,但這種坐在馬車里沒日沒夜趕路的日子實則也很辛苦。
才幾天的工夫,她嫁入禮親王府后長出來的肉又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嗖嗖”掉光了。
墨子祁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他曾想過要給她最好的一切,卻不料嫁給他沒多久,好日子沒享受到多少,就又勞累奔波,甚至這還只是一個開頭。
蔣夢云卻笑著搖了搖頭:“還好。”
的確還好,比起那日蔣家被滅門,她喬裝打扮逃出生天,又費盡心思得了四皇子的庇護,再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來到大梁復仇,這點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何況墨子祁為她準備得很周到,知道她怕冷,這車廂里還特意備了暖爐。
車外是“噼里啪啦”的雨聲,這聲音很熟悉,她將車簾掀開了一些,問:“咱們是不是就快到遼州地界了,大梁腹地可沒這么大的雨。”
“恩,”墨子祁點點頭,順著她的目光也轉了視線,“約莫還有一天的路程便能到,等雨停下咱們還要連夜趕路。”
他不由皺了眉頭,伸手撫了她的臉:“這些日子都沒能讓你好好休息,待到了遼州大營,你先不要去管其他,好好睡一覺。軍中之事有我在,你放心。”
“好。”她沒拒絕。
墨子祁又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要不你現在便睡一會兒吧。”
“好。”她又點點頭。
她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之前她的睡眠不好,總是在半夜驚醒,后來好不容易能睡個安穩覺,結果這才沒幾天就又連夜顛簸。
睡不好,這里又沒有可以提神的茶。
她的腦子整個兒都是懵的。
在狀態不好的情況下貿然決定任何事,都可能犯嚴重的錯誤。
如今和之前還不同。
從前她做任何決定,最嚴重不過是丟了自己的性命,但現在若是一招錯,便是滿盤皆輸,連帶著祁王也要身陷險境。
若她猜的沒錯,這一回許家之所以這么積極地推薦他們領兵,應該是謝貴妃打定了主意,要在戰場上徹底解決她和墨子祁這兩個麻煩。
至于還有沒有其他意圖,尚需到了遼州才知道。
蔣夢云緩緩閉上眼,靠在墨子祁寬厚的肩膀上,耳朵里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一時竟覺得格外安心,呼吸漸漸變得均勻輕緩。
墨子祁低下頭,正好能看到她頭頂的漩渦。
沒了明月在身邊,她的頭發都沒人幫忙梳,現下又變成了最簡單的那種發髻,斜斜地插了一根白玉簪。
倒也清爽好看。
他偷偷地低下頭,又去看她的臉。
雖說這些日子她清瘦了不少,一路上都沒能好好洗漱,但皮膚卻依舊吹彈可破。
此刻歪著頭靠在他身上,小腦袋一點一點的,讓墨子祁突然想到小時候見過的,啄米的小雞。
格外可愛。
因為睡著,發簪又沒那么緊,有幾縷發絲調皮地落下來,伴隨著她的呼吸一上一下,讓他的心也仿佛跟著一上一下起來。
他不敢動作太大,怕將她吵醒,卻又實在忍不住抬起手,將那幾縷頭發別在了她的耳后。
外面有兵士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還有村民熱情地端了水和食物。
不過這里畢竟是在邊境,村子里也并不富裕,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并不多,徐雅成在外看了有些不忍,索性都拒絕了,只說他們有吃的。
他們的確帶了干糧。
此刻就著熱水吃,比之前干嚼的味道要好太多了。
那許遠卻不知為何又犯了公子病,一會兒抱怨天太冷穿少了,一會兒又抱怨東西難吃吃得他胃疼,一會兒嫌棄老鄉的碗太臟,一會兒又念念叨叨。
“早知道這邊會下雨,怎的不再快些趕路,要是所有人一同騎馬前進,咱們說不定現在都已經到了遼州了,哪里還要受這樣的苦!”
徐雅成有些聽不過:“你怎么事兒那么多,就你是世家公子,就你身份尊貴不成?祁王殿下身份何等尊貴,也不曾抱怨一句。咱們是去打仗的,你當你是去游玩的嗎?”
他狠狠咬了一口干糧,又喝了一口才道:“你這么厲害,怎的沒讓你爹把你留在家里,還省得出來吃這個苦!”
許遠本就一肚子不滿,一聽這話頓時更氣了。
“我為什么到了這里,還不是拜你爹所賜,現下你竟然還敢來反問我?”
他氣哼哼地咬了一口干糧,又不肯去喝老鄉給的熱水,結果被狠狠地噎住,險些沒斷了氣。
徐雅成本來還準備反唇相譏,一看他那模樣,頓時哈哈哈笑了個前俯后仰。
“讓你嫌棄人家老鄉的碗臟,這會兒噎著了吧,該!”
許遠的臉色頓時鐵青,他奮力將干糧噎下肚,想到自己在京城的時候,連家中偶爾做的菜式不喜歡,都要打發回頭讓廚子重做。
怎么就落到現下這步田地!
這該死的干糧也不知是什么人發明的,難吃得要命,一口下去什么滋味兒都沒有,又難咬又難噎。
大概唯一的好處便是就水很能填飽肚子。
用不了多少便能漲開來,吃一次能保兩頓。
雨下個不停,涼風一吹,許遠又沒喝熱水,頓時生生打了個寒顫。
“冷死了!什么破地方,不是都說寧國比咱們大梁暖和很多的嗎,究竟是誰傳出來的話,根本是騙人的!”
許遠裹緊了身上的衣裳。
和徐雅成之前便興致沖沖全副武裝不同,他還穿著在京城時常穿的那種長衫,若不是此刻臉都被凍白了的話,看著會顯得很是風流倜儻。
徐雅成偏了頭去看他,不由好笑:“你自己穿成這樣不冷才怪,而且誰告訴你寧國就暖和了?寧國只有白天很暖和,真正下起雨來,凍死你!”
許遠頓時干糧也不吃了,嘴上不停地咒罵。
他有些忿忿地看向蔣夢云的馬車,忍不住抱怨道:“都是因為她,害得咱們在這兒挨雨淋還要受凍挨餓,她倒好,待在馬車里,還有暖爐。”
許遠嘀嘀咕咕地,又冷笑道:“祁王殿下看著倒是體恤下屬,把屋子都留給了咱們,可這些屋子破得跟什么似的……”
轉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茅草屋,許遠簡直渾身都不自在:“到處都竄風,哪兒有馬車舒服。”
徐雅成已經吃完了一塊干糧,聽他沒完沒了,不由又翻了個白眼。
“許大公子,您是真難伺候,虧你爹還日日標榜自己為人正派清廉,可看你這模樣怎么也不像啊!一會兒抱怨王妃一會兒抱怨王爺,讓王妃隨行不是你爹一力舉薦的,現在你有什么可罵的?”
他也看了一眼后頭的屋子,倒覺得好不容易能躺下休息一會兒才是正事。
也懶得再跟許遠廢話,他撇了嘴:“你要真覺得那馬車好,我替你去說,讓王爺和王妃讓給你休息一會兒,等上路的時候再換回來,怎么樣?”
許遠看了他一眼:“我可沒那個福分。”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不小,再加上許遠明顯是拔高了嗓門,就指望里頭兩位能聽見。
墨子祁原本并不想理他。
這許遠根本就是被迫塞進軍中的。
徐大人死咬了許志濤不放,硬生生地把徐雅成安排了進來跟著他,許志濤沒辦法,這才派了許遠隨行。
這位許大公子他也算有所耳聞,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喜歡留戀花街柳巷,生活也極盡奢靡,幾乎每日都在竭盡全力打他爹的臉面。
這樣的人在軍中,他原本便也沒指望能派上什么大用場。
只要別鬧得太過分,也就罷了。
但許遠的嗓門實在是高,蔣夢云好不容易睡著,被他弄醒了。
她睜開眼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在抱怨王爺和王妃。
墨子祁抬手將她的腦袋又壓下靠著他,道:“你睡你的,不理他,他說一會兒自覺沒趣,也就罷了。”
蔣夢云豎起耳朵聽了片刻,索性坐了起來。
她轉過頭看向墨子祁:“我想下去走走。”
“外邊雨大,還冷,若是著涼可不成。”墨子祁很不愿意。
蔣夢云卻搖頭道:“無妨,我穿得很厚,還帶了大氅,不冷的。倒是他,不能再放任他如此,否則軍心一動搖,仗會很難打。”
從小耳濡目染,她實在太了解“人心齊,泰山移”的道理。
此刻的許遠就像一顆老鼠屎,若是不將他逼得無話可說,早晚得壞了一鍋粥。
墨子祁見她堅持,只好應了,有些不滿地替她將衣裳緊了緊,又裹好大氅,這才扶著她下了馬車。
外頭眾人看到王爺王妃,遠遠地行禮。
墨子祁一揮手都免了,才走到徐雅成和許遠跟前。
徐雅成已經又接了一碗老鄉給的熱水,看到他倆,忙湊上前道:“兩位殿下,你們要不要喝點熱水,老鄉剛燒的。”
蔣夢云點了頭,伸手接過:“謝謝。”
徐雅成連忙搖頭:“啊呀祁王妃,您可別跟我客氣,怪不好意思的。”
墨子祁沒說話,只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旁邊的許遠頓時忍不住“嘁”了一聲:“就知道拍馬屁。”
蔣夢云的嘴角蕩出一抹笑來,沒等徐雅成再跟對方口舌之爭,她已經緩聲道:“是許大公子,百聞不如一見。”
這些天蔣夢云也曾下過馬車,不過還真不曾跟他碰面過,這是他倆頭一次見面。
許遠不甘示弱,冷笑道:“彼此彼此。”
蔣夢云裝作沒聽懂,當著眾人的面又道:“方才你們說話我都聽到了,這些日子的確麻煩了大家,許公子穿的少,我呢,也在馬車里待得有些膩了,想出來走走。”
她抬頭看天:“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公子不如就去我馬車里歇息吧。”
求之不得!
但許遠還算有點腦子,知道自己這樣絲毫都不推辭,將來傳出去定要成為眾人笑柄。
他想了想,冷笑一聲道:“王妃玩笑了,那是您的專用馬車,屬下哪兒敢隨意上。”
“什么專用?”蔣夢云搖頭否認,“就是一輛馬車而已。”
她抬頭看向墨子祁,墨子祁心領神會,卻有些不情不愿地開口:“王妃讓你去,你便去,這是軍令。”
許遠還想說話,徐雅成在旁看不下去了。
“你這人是真難伺候,方才不讓你去你心有不甘,此刻讓你去你又不肯動。怎么,還怕有人害你不成,許大人看著是個人物,怎么倒你這兒就這么別扭了!”
他若不說這話,許遠還真要再糾結個好久,都未必真上車。
但徐雅成這一激這下,他那公子哥兒的暴脾氣頓時上來,也不管對方是什么人了,一抱拳,轉身便走,鉆進了馬車內。
蔣夢云索性拉著墨子祁進了老鄉家里,拿出干糧喝了些熱水,填飽肚子。
又聽徐雅成嘰嘰喳喳講起許遠種種作為。
許遠則自己進了馬車。
一進馬車,他便知道自己賺到了。
馬車里的空間雖然不大,但因為有炭盆,又四處皆不透風,因此非常暖和。
他之前被凍得僵直的身子,此刻才軟和了下來。
心中又忍不住想,墨子祁這個狐貍,只想著自己享受,還裝模作樣好像是為了兄弟們好,呸!
那些茅草屋,哪里有這馬車來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