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謐把藥倒出來,將藥渣空干,丟回爐子,端著藥進了屋。這幾天衛清兒已經病地水米不進,神智不清,恐怕沒有幾天了。雖然早就直到會有這么一天,蘇謐還是難以抑制的傷感。
進了屋卻見衛清兒竟然難得的清醒著,她見蘇謐進來,艱難地轉過頭想爬起來“阿謐。”
“精神好些了沒?晚飯想吃點兒什么不?”蘇謐連忙搶上去扶住她。
還沒等衛清兒回答,外面“轟”的一聲,原本漆黑的夜色忽然明亮起來。
“是煙火,宮里在放煙花呢。”看出衛清兒眼中的疑惑,蘇謐解釋道。
為了慶祝云妃的生辰,皇上早在一個月前就命工部的匠人特地制作精巧的煙花。
“是煙火啊,扶我出去看看吧,阿謐。”
蘇謐想到她的身體有心阻止,但看看衛清兒哀求的眼神,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扶起她,走到院子里。
在廣闊的黑幕中,無數奢華的星辰閃爍著,明紫,天青,橘黃,玫瑰紅,把原本黑沉沉的食人巨獸一般的宮殿也耀得生動起來。
感受著身邊柔軟溫暖的軀體,那一瞬間,蘇謐甚至有一種錯覺,自己又回到了衛國的宮室,衛國在新年的時候也是有煙花的,可惜是小國,不可能有這么大的排場。
那時候,自己會和衛清兒一起,肩并著肩,手拉著手……
“記得小時候我們還去煙花作坊里偷過煙花,”衛清兒今天的精神出奇的好。
“是啊,”蘇謐忍住眼淚,她知道這恐怕就是她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那時候她們還小,第一次在宮里看到了這樣新奇的玩意兒,都歡喜的不得了,在聽說是作坊里制作的,而且還有不少剩余存在庫房里之后,兩人便商量著偷出來玩,還真被他們得手了一個,可惜啊,還沒有來得及放,就被發現了,煙花被沒收,兩人還被柔妃狠狠地訓了一頓。
“阿謐,你恨我嗎?”
蘇謐聽到這話入耳,忍不住一震。
衛清兒倚在她身上,側過頭看著他,眼神出奇地明亮,“我們衛家對不起你們,如果不是你們顧家,我們原本……”
“別說了,我沒有,”蘇謐忍不住道,她低下頭,在這雙眼睛之下她沒法說謊。
“我知道你心里頭怨恨,恨我爹爹還有我哥哥他們,是我們對不起你們一家子。阿謐,你答應我,放過我爹他們吧,我知道,自從亡了國,他們的日子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終究還是沒有死!”蘇謐忍不住想要叫起來,在體內什么隱忍壓抑了好久的東西狂亂著,叫囂著,要爆發出來了,“你們還是有命在,還是榮華富貴,南歸候?!不錯,你們是亡了國,你們是失去了王族的地位,可不是還有大齊侯爺的富貴嗎?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在我爹,在我娘,在我們顧家滿門的血淚上建起來的。你們這群叛徒,憑什么還能活得好好的,爹,他枉他為國盡忠卻連個全尸都不能保存,娘,姐姐,妹妹,她們受到那樣的污辱,她們連葬身的地方都沒有,她們……”
可是她沒有喊,也許是恨地太久、太疲倦,也許是想起幼時相伴之情,患難與共之義,她的心忽然柔軟下來。
衛清兒的眼神是那么的絕望,亮的人眼睛疼。“答應我好嗎,放過父親他們。阿謐”
“好。”蘇謐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么縹緲,似乎不是自己發出的。
漫天的煙花炸開來,流星般墜落下來,光輝四溢,宛如白晝,衛清兒已經全然沒有了呼吸。
蘇謐垂手肅立在宮門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終于,她聽到管事太監那一聲長長傳喚,“進來吧。”
蘇謐緊跟著前面小太監的步子,走進了鳳儀宮,這座大齊正宮皇后的宮室。
宮內金碧輝煌,鋪陳華美,但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其中端坐的各色佳人,數不盡的衣著錦繡,光彩照人。
正中的寶座上端坐著的是大齊當今皇后,一身金銀絲混織百鳥朝鳳花紋的水紅色朝服,頭戴掐絲含珠金鳳,雍榮華貴,嫻靜優雅。正在聽右下側的位子上的宮妃說著什么。
“……逼出胭脂汁子之后。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數,真珠末四分,大紅珊瑚末四分,血珀未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搗為泥。將所逼胭脂汁,放入精細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將金箔等,分作二十分,溶入胭脂汁內,攪勻置烈日下,曬至半干,再用凈竹器盛之。拌入冷泉水,水中點以新鮮芬芳的花卉,移就月光底下以吸月華。等曬至極干,然后以絹素封固次第取用即可。”坐在皇后右下側的女子,一身鵝黃宮裝,肌膚細膩,清雅動人。她一邊輕搖著錦帕,一邊笑著道。
“難得雯妃你竟然想出這樣繁復的胭脂方子來,若用著真好,與宮中姐妹也是一件大功勞。”皇后微微點頭笑道,神態和藹端莊。
“哼,”坐在皇后正左手邊的女子不易察覺地冷哼了一聲,她眉若青黛,唇似涂丹,一頭烏發梳成時新的垂云髻,斜插一對滇紅鳳釵,耳畔垂著明晃晃的玳瑁耳珰,隨著她的動作,珠墜兒輕輕搖動起來。身著一身降紅色對襟宮裝,上面以紫金絲繡著精致的百蝶穿花圖案,更襯得體態豐腴,艷光逼人,正是位份僅次于皇后的西宮皇貴妃倪曄琳。
雯妃的笑聲頓時滯了滯。
這時皇后已經看到蘇謐進來,道:“你就是采薇宮的衛才人身邊的宮女?”
蘇謐低頭稱是。
“唉,衛才人的事今個兒早上內務府已經稟上來了,可憐她年紀輕輕的,怎么就……”皇后輕輕托著茶蓋,不緊不慢地道:“既然人已經走了,就讓內務府照著規矩辦吧,她既然是才人位份,本宮就做了主,為她晉一級,按貴人禮下葬吧,諸位妹妹……”皇后轉向下面問道。
“這恐怕不妥吧,”倪貴妃不待皇后說完,立刻道。“衛氏入宮以來從未承寵,而且于皇嗣無功,再說嘛,前幾天為了操辦云妃妹妹的生辰,內務府可是上上下下搬了個空啊,馬上又是年關了,現在還拿什么來……依我看,改儉省的時候就應該儉省點兒。”
“哦,眾位妹妹有什么意見?”話被打斷,皇后卻一點沒有生氣,依然轉向眾妃嬪和氣地問道。
眾人唯唯諾諾,哪里敢應。宮里人人都知道,皇后出身大齊數一數二的世家勛貴王家,王家與新近崛起的倪家在朝堂上一直是對頭,雖然表明上看不出什么,皇后與倪貴妃不和的傳聞私底下卻都知道,
雯妃笑道,“皇后娘娘和皇貴妃娘娘睿智過人,哪里是我們這些愚笨之人所能及,我們只是在這里聽兩位娘娘教導,便是天大的福氣了,那里能拿得出什么見識來。”
眾人連忙稱是。倪曄琳一陣氣悶。
倪家原本是梁國的世家大族,二十多年前齊國滅梁,倪家便歸順大齊,之后立下很多功勛,但一開始作為亡國降臣日子過得不是很如意,雖然位高權重,封爵顯貴,但并不得先帝的信賴,難以有實權。知道新帝齊瀧繼位后不久,就開始對他們倪家大加提拔,近年來她父兄族人又屢立軍功,如今她父親倪源官拜兵部尚書,封振威將軍,她長兄倪廷宣任大內侍衛副總管,都極得皇上倚重。
她自從入宮以來皇上看待她就與別人不同,一直最得圣眷恩寵,在不久后就有了身孕,更是錦上添花。
可惜也不知道是否算是盛極必衰,不久之后曲怡然進了宮,趁她身懷六甲不能侍奉皇上之際媚惑皇上,皇上對她的心就慢慢淡了,偏偏禍不單行,她的孩子又流產了。那時候宮中有傳言說是因為云妃命格太硬,與她的胎兒相沖所致,她心中更加憤懣,忍不住去云妃那兒大鬧了一場,誰知道皇上全然不體貼她剛失去孩子的悲痛,反而把她訓斥一番,責令她閉門思過。直到她上表請罪,這才使得龍顏回轉。
自此,她對曲怡然更是恨之入骨。
她位份高貴,僅次于皇后,皇上下令她與皇后一起協理后宮,受寵時候雖然名義上是她與皇后共同主事,皇后卻素來借病不太管事,整個后宮幾乎是她一人的天下。
如今皇上雖然也沒有忘了她,一個月到底還是有兩三天在她那里,但終究大大不如從前了。而且皇后的“病”也忽然好了,行事之間完全不再顧忌她的面子。
“倪妹妹說的也有道理,”皇后放下茶杯道,“既然如此,這位分就先不晉了,只是好歹姐妹一場,你就交待內務府,仍然按照貴人禮下葬,其中的費用就從本宮的月例里面扣除好了。”
蘇謐立刻謝恩,然后小太監領著她退到一邊。眾妃嬪紛紛開始稱贊皇后賢德。
倪曄琳臉色一沉,剛才她出言反對,不過是順口想壓一壓皇后的氣焰,提醒眾人有協理后宮職權的不僅是皇后,還有她倪曄琳。但此時兩相比較起來,她倒是平白落了個小人。
這時,一陣細密的腳步聲,一個宮女扶著一位妃嬪走了進來。蘇謐抬頭一看,竟然是劉綺煙。
不過短短三四天而已,她的模樣已大不相同,一身淡紅曲裾儒裙,簪花微顫,粉面桃腮,恰似出水芙蓉;更顯得楚楚有致,惹人憐愛。一踏入殿門,早有宮人引領著她來到皇后面前盈盈下拜。
“劉答應還帶著傷,就不必行此大禮了。”皇后抬手虛扶一把,笑道。
看見她的行禮,眾妃臉色各異,妃嬪在侍寢之后第二天要拜見皇后,按規矩行叩拜大禮。看眼前劉綺煙的禮節,昨晚皇上豈不是臨幸了她。可是昨晚明明是云妃的生辰,皇上竟然沒有留宿在云妃那里?
倪曄琳臉色一怔,旋即離座上前親熱地拉著綺煙的手,道,“好個俊俏的模樣,真把我們這些人比下去了,我見了都忍不住要好好疼愛,唉,云妹妹竟然下得去手。”
“云妃娘娘也是為了綺煙,綺煙犯了宮規,豈能不罰?”綺煙低眉順目地回答道。
“你的傷可好些了?我派人送過去的藥可用了?”倪貴妃又問道。
“綺煙多謝貴妃娘娘掛懷,傷勢已經不礙事了。”綺煙低頭答道,她目光略略一掃,立刻看到站立在一旁的蘇謐,臉色頓時變了,想要說什么,看了看周圍,卻又不敢開口,只好低下頭去。
“說起來,我那西福宮一直冷冷清清的,早就說該請幾位姐妹住進去,可惜一直忙著雜務,倒把這件事給拖下了,我看妹妹你在聚荷宮住的也不甚如意,不如搬過來我這兒好了,就怕云妹妹不肯放人啊。”倪貴妃道。
“倪姐姐既然喜歡,怡然豈會掃了姐姐的興致,劉答應就搬過去好了。”倪貴妃的話音剛落,一道嬌柔優雅的聲音傳了進來,眾人向門口望去,環佩叮當,香氣怡人,一個光彩琉璃的女子走了進來,正是云妃曲怡然。
這是蘇謐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這位當今天子的寵妃。
她一身玉蘭花暗飾的銀白色迤邐曳地長裙,身量苗條,柳腰纖纖,頭上戴著銀鳳銜玉攏絲,將一頭烏發攏成流云髻的式樣,簪側斜插一朵珍珠攢成的簪花。如遠山般的黛眉,精巧玉立的遙鼻,巧奪天工的櫻唇,一雙秋水明眸更是波光流轉,顧盼神飛。她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天姿絕色,不僅五官精巧細致,更難得的是比較于后宮眾妃的富貴華麗,她更加多了一種清雅動人的風姿。難怪在美女如云的后宮能夠得到專寵超過一年多,只是這種寵愛還能夠維持多久呢?
在后宮歷來忌諱白色,黑色這些不吉利的顏色,云妃卻偏偏喜歡白色,皇上特許她不必忌諱這些舊規矩,并專門令內務府織造局為其用銀線裁制布料,制成之后,雖然是素色,在不同的光線照耀之下卻能折射出各種光彩色澤,尤其是行動時更是隨著嬌軀的移動異彩流離,不遜于五顏六色的錦繡,故號為“云錦”。據說民間有仿制者其價貴比黃金。
“既然如此,姐姐就謝過妹妹了。”倪曄琳嬌笑著道。
云妃臉色一直淡淡地,也不看兩人,自顧向皇后躬身行禮。
綺煙沒有說什么,她發現蘇謐之后就一直不住地往蘇謐那兒偷偷地看,神不守舍,而且位分太低的她根本沒有發言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