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居住的慈寧宮位于后宮的偏西北,地處寧靜,建筑優雅別致,供諸位守寡的太妃以及太嬪們居住。
由于諸位寡居的太妃多是崇信佛法,所以慈寧宮之中佛堂最多,吉云樓、一心堂、蓮華室,都是諸妃平日里無事的時候,敬奉佛祖的。連花木都多是梧桐、銀杏、松柏等花樹,以求寧靜祥和。太后本人一向也是不好熱鬧,偏愛精心禮佛,再加上長年累月的身體不適,所以如今后宮之中的筵席熱鬧都不再參加了,連昨晚上的新年皇室家宴都只是到場了片刻就回宮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這里還是不可避免地熱鬧起來。按照規矩,需要由皇后帶著眾位妃嬪姐妹前來給各位太后,以及太妃太嬪們請安行禮。外廷的百官家眷,命婦王妃也都要入宮來向太后朝拜恭賀新春。
來拜見太后,雖然沒有必須穿戴朝服的規定,可是大多數的妃嬪都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朝服鳳冠,畢竟,太后不是皇帝,不需要依靠自己的姿色來討好奉承,像她這樣地位的人更加欣賞必定的是妃嬪賢惠純簡的美德。當今的太后又是以賢明聞于當世。兩年前,齊瀧曾經因為見到慈寧宮的幾處建筑都有些陳舊,怕太后居住不適,便提議將慈寧宮重新翻修一遍,以示孝道。都被太后堅決地推辭了,對齊瀧說:“……為政之本,貴在無為。土木之功,不可兼遂。此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制。雖復因山藉水,非無架筑之勞;損之又損,頗有工力之費。終以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愿陛下使之以時,則力無竭矣;用而息之,則人斯悅矣。”認為“如今國事繁忙,多處用兵,不可因這等小事徒耗錢糧……”。于是,后宮和民間都贊揚太后的節儉賢德。
而且,太后是當今皇后的親姑姑,是大將軍王奢的姐姐。當然沒有妃嬪會在這樣的場合去搶皇后的風頭了。
皇后帶著一眾妃嬪一大早就到了慈寧宮。
平日里端著肅穆的慈寧宮此時也難得的喜慶起來,無論帷幔、窗簾都換成了節日時候的大紅色錦緞,繡著金紅的牡丹花和如意華紋,連香爐、柱子等物上也貼上了富貴的燙金色的福字……
走過4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早有一眾宮娥、嬤嬤候在那里,掀起大紅撒金的軟氈簾子,眾位妃嬪進了慈寧殿。
房間里暖洋洋地燒著數個炭盆,一種寧靜祥和的香氣緩緩地從屋角的四座鎏金銅香爐里散發出來。將屋子籠罩地迷離朦朧,恍如仙境。
正中的一溜兒雕花藤椅上,數名儀態端莊的年老貴婦端然正坐,當中的一個氣度沉靜,容顏端正,眉目之間依稀可以看得出幾分與皇后相似的影子,正是大齊當今的太后。
作為整個大齊階級最尊貴最顯赫的女性的太后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從衣著打扮就可以看出這位素有賢名的太后是真正的節儉純樸,為了新年的喜慶吉祥,她身穿一身銀紅碎金花的對襟夾襖,裝容素雅,頭上挽著一個平常的發髻,戴著一枚雕刻成祥云狀的玉石簪子,光彩成色都是普通。身上也無多于的裝飾,只有頸中戴著一串檀香木佛珠,服飾裝容尚且沒有身邊的幾位太妃華貴。也許是長期的吃齋念佛潛心靜修的緣故,她的容顏看起來還是如同四十幾歲一樣,長年的身居高位使得她儀態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尊貴的氣度。
此時的她看到皇后帶著眾位妃嬪進來,臉上現出慈和的笑容:“都來了啊?”
旁邊正在與她說話的幾位太妃也轉頭看著眾人,臉上情不自禁地顯出喜色。對于這些久閉宮中的太妃來說,今天是極為少有的熱鬧時候了。
皇后帶著妃嬪依照宮廷的禮儀,向上首太后和諸位太妃行禮請安。
太后寧靜地示意平身,然后,準備在一旁的司禮太監高聲唱出給諸位妃嬪的年禮賞賜。
眾妃叩首謝恩。
太后看著盈盈下拜的數十位妃嬪,欣然交待了幾句吉利慶祝的話語,又道:“如今你們身在后宮,就是皇家的人了,平日里可要注意姐妹和睦,多為皇家繁衍子嗣,勿要學那些鄉間婦人,爭風吃醋,讓皇上平白擔憂。”又轉而向皇后道:“你身為六宮之首更要從嚴教導,皇家禮儀不可稍廢。勿使后宮再起事端,使得皇上憂心,民間非議。這樣才是大齊之福啊。”
皇后低頭應是,眾妃心知肚明,看來云妃那件事情太后也有所耳聞了。
禮畢之后,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大多數的妃嬪都恭謹從容地告退了出來。
太后道:“今天難得來一趟,凝秋,你就留一下,陪陪我們這些老婆子說說話吧。”凝秋是皇后的名字。皇后當然是欣然應命。
蘇謐也正要同眾人一并退出,忽然太后又問道“對了,哪個是蘇嬪啊?
蘇謐連忙跪地應是,道:“婢妾就是蘇謐。”
“嗯,你也一并留一下,好好讓我這老婆子看一看,”太后點了點頭,說道。
不一會兒,其它的妃嬪都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下蘇謐和皇后在。伶俐的宮人立刻安排好座位。
“孩子,你且過來,讓哀家好好看一看。”太后眉目慈和地對著蘇謐說道,就像是一個家里的長輩對晚輩那樣的招呼。
蘇謐依言走上前去,努力使自己的姿態更加地低眉順目,謙卑有禮。
太后拉住她的手,仔細地看了看,端詳著蘇謐的容顏,蘇謐順勢低下頭去,她今天只穿了一件銀底翠邊的對襟長裙,上面連絲毫裝飾性的花紋都沒有,襟扣也只是普通的綾子扭轉成蝴蝶的式樣,沒有鑲嵌流行的東珠、碧玉。頭發用一只翡翠攏梳攏地整整齊齊,盤在腦后,裝容淡雅。
太后臉上現出滿意的神色,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生的好模樣。”轉而對著身邊的幾位太妃一臉喜色地笑道:“如今看著她們這群人,可是真的知道自己著實是老了。”
蘇謐帶著幾分慌亂一般,膽怯地低下頭去,嚅嚅道:“太后榮華冠世,儀態高貴,怎么是奴婢微賤之貌所能比的了的。”
“太后春秋正盛,怎么敢輕言老字呢?”太后身側的明德太妃笑道:“若要這樣說,我們豈不是更要進棺材的人了?”
皇后也道:“母后年富力強,怎么說起老字來了。”
太后笑了笑,眉眼開合之間,卻透漏出一份威嚴與精明:“人豈能夠有不老的?老了就是老了,唉,老了也好,用不著再牽扯上什么事務,耗費什么心思。可是我只是擔心你啊,你終究太過于年輕,處事有沒有經驗。萬一后宮之中真有了什么事端。遠的就不用說了,如若像是那個云妃那樣無法無天,恃寵生驕,連毒害皇嗣的事情都膽敢做出來的人再多上幾個,可如何是好啊!”
皇后低下頭,不敢說什么。
“太后實在是多慮了,”太后下首的妙儀太妃笑道:“如今皇上孝順賢明,皇后又知書達理,六宮安寧祥和,哪里會有什么事端啊。偶爾有一兩個妃嬪不識抬舉的,別說皇后,便是皇上和祖宗的規矩也是容不得她的。”
太后沒有接口,又向蘇謐笑了,一臉慈和地說著,“在本宮面前不必這樣拘束,來人,快賜坐,今天,好好聊一聊”。小太監搬過軟凳來。
蘇謐只好依言謝座,心思忐忑地坐了下來。
太后又對她道:“你雖然年輕,但是膽量也不小,能夠在那樣危機的關頭救皇上于生死之間。實在是難得啊。說起來,連哀家也要謝你才對。”
“婢妾身為皇上的侍妾,當然應該為皇上盡心盡力,不過是份內之事而已,怎么敢承太后謝意。”蘇謐連忙道。
“嗯,”太后點了點頭,“你雖然年輕,但是也知禮名義,這很好,如今宮里頭事端多,你可更要好好學習女則戒律,勤加修身養性,輔佐皇后,為皇上分憂。”
蘇謐柔順地低頭稱是。幾位太妃又聊了幾句,見到太后沒有讓自己走的意思,蘇謐之后低頭安坐,儀態工整。不一會兒,就見到門外的小太監進來通報,內外命婦前來請安了。
太后滿臉欣喜地說道:“快傳進來。”
殿門開處,諸多云髻華釵,盛裝麗服的貴婦人走了進來,都是大齊的親王妃子,郡縣婦人。
蘇謐只覺得自己坐立難安,按照規矩,雖然對于朝廷女眷,妃嬪無需避諱,可是自己位卑人輕,坐在這里接受朝廷眾多誥命的禮節也多有不妥。
倒是皇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身邊的蘇謐笑道:“你先去小客廳為我端一盞茶來。”蘇謐正好依言告退。
出了正殿,蘇謐在小側殿里的軟榻上等候的片刻,看到小太監回稟,參拜結束了,才端著茶盞回到大殿。
此時大殿里泰半的貴婦人都已經告退了,只有幾個被太后留下來,親熱地說著家常。坐在上首的就是大齊的一品誥命安國夫人,世襲一等安國公并大將軍王奢的妻子,也就是皇后的親生母親。她年約四旬,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裙,外面罩著碧綠藤蘿花紋的小夾襖。肩頭搭著柔軟的狐皮披肩,輪廓帶著幾分皇后一樣的圓潤秀雅,看相貌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只是比起皇后的氣韻來說,少了一份優雅,更加顯得富貴之氣十足。此時正在對著太后低聲說著什么,臉上帶著幾分卑微和恭謹的笑容。
幾位貴誥命婦見到蘇謐走進來,儀態釵環都不似平常丫頭,自然知道是皇后貼身帶著的妃嬪,連忙起身行禮。明白眼前這幾位都是大齊權高位重的貴人,蘇謐也恭謹地回禮,坐回了座位。
幾位夫人都在說著家常的趣事討太后的開心,蘇謐聽得甚是無趣,尤其是她昨天一夜未睡,此時更是倦意涌上來,眼睛干澀,只是知道不能失禮,強自支撐。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是感覺到有幾個別有意味的視線不停地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讓她時刻的難安。是自己太過于敏感了嗎?也許這些貴婦人只是對于皇帝新近的寵妃有著天然的好奇而已。
一位親王妃說起家里的趣事,帶出了一個笑話,惹得殿里的諸位都笑了起來,太后笑了幾聲,忽然就咳嗽了起來。
定國夫人道:“太后的病情可是還不好?”
“老毛病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太后笑了笑說道。
“外子準備過年之后再派人前往南方尋找名醫。”定國夫人說道,她說的就是太后的親弟弟,定國公王奢。太后作為王家權勢的最高的保證,是王家最堅硬的靠山,自然是關心有加。
“何必去找什么神醫,宮里的御醫就是最好的,連宮里頭都治不好的疾病,怎么可能有外人醫治的了呢,照我說,也別費這一番勞動了,”太后道:“我這也不是什么重病。何苦來著費這樣多的心思。”
“宮里的太醫可不一定是最好的,真正的名醫隱逸豈會稀罕宮里頭的這些富貴虛文,比如天下人都盛傳那璇璣神醫蘇未名,若能把他找來,太后的病情豈用得著發愁?”定國夫人陪笑道。
璇璣神醫!!!
這一聲稱呼說的輕靈平常,可是入了蘇謐的耳中,卻是恍如霹靂雷擊,她身體忍不住一顫,飛快地抬起頭,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眼,眼見沒有人注意自己,才稍微放心地低下頭去。
“聽說那璇璣神醫醫術通神,只要有他出手就沒有治不好的病,救不活的人。”旁邊的另一位誥命夫人笑道。
“哪里有這樣的醫生啊,那豈不成了神仙一樣的人物?只怕是民間江湖一些無知之人的夸大吹捧而已。”太后笑道:“那些人,哪里見識過什么。”
“太后說的是,可是民間多有奇人異士,”一位親王妃道:“這璇璣神醫的名諱我也聽聞過,當年可是名震天下的奇人,多有疑難雜癥被他所解的,若能請來也是一樁好事。”
妙儀太妃道:“既然民間有此謠傳,只怕好歹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若能夠請來,也是好的,更何況,就算于太后的病情無益,也可以表示我們大齊求賢若渴的心意啊。”
“妙儀倒是說的有理。”太后點了點頭。
“只是這璇璣神醫的去向可明了?”那位王妃問道:“聽說他已經在二十年前就退隱江湖,不問世事了。也有不少人試圖尋找過,可是都沒有絲毫的線索。”
“若沒有幾分把握,哪里敢來太后您老人家面前賣弄啊,”定國夫人帶著幾分得意地笑道:“最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據說神醫是隱居在皖州一帶。這也是外子從一個江湖人士那里得來的消息。”
“皖州,那不是原本衛國一帶嗎?”幾位太妃貴婦紛紛議論著。
蘇謐靜默地低著頭,表達著自己的柔順與淺薄。實際上她此時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是誰把自己義父的消息傳出去了?義父隱居在山中的消息是極端的秘密,當世除了自己一家人以外還有誰知道?
不過,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嘴角溢出一絲嘲諷的冷笑,義父他老人家早就在自己十三歲的那一年就不幸逝去了。任他們把整個皖州翻過來,也是注定要白忙一場了。
又說了一陣子話,太后開始流露出倦意,幾位誥命和太妃都紛紛起身告辭了。只有皇后被太后留下說話,蘇謐也順勢起身,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