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貴如油,清晨的太陽剛剛露了個頭,就掩在了云彩之后,很快天色黯淡了下來,雨滴淅瀝瀝從天而降,漫天的雨絲滋潤著枝頭上抽出的新綠,籠罩著皇宮中富麗的亭臺樓閣,使得素日里沉悶肅穆的宮殿也變得分外的明麗清新,煥發出罕有的活力來。
蘇謐撐開渲染著淡色蓮花的油紙傘,走過采薇宮下的回廊,遠遠地就看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滿了宣合宮的大門處的那一片空地上。
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細雨,原本整齊的隊列散亂起來,那些女孩如同是一群春天里受了驚嚇的小鳥一般,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帶的頭,歡笑著跑到了房檐之下、回廊之中去躲避雨水,立刻后面的人呼啦啦地一窩蜂跟著跑了進去。
幾個負責整隊引導的小太監在她們身后一邊追趕著,一邊痛心疾首叫喚:“別跑啊,這還有沒有規矩了!這還有沒有規矩了,過一會兒,何總管就要親自過來點視名冊,你們就這么跑了……”
安排在宣合宮這里的秀女少說也有七八十人,一個個都打扮地花枝招展,珠光眩目,這一群活力充沛的女孩子都是大齊的貴介仕女,在家里頭嬌寵慣了的,沒有一個會去理會這尖細的嗓音,她們站在廊下指指點點,肆無忌憚地笑著,反而把幾個小太監氣得直跳腳。
她們頂多都只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些清麗婉然的少女,如同忽然盛開在這宮廷之中的花朵一樣,映襯著新發出的一簇簇嫩綠,和從天而降的絲絲透明的雨滴,格外的嬌俏動人。
一瞬之間,似乎整個宮廷都充滿了活力和新奇。
蘇謐漫步向前走著,覓青跟在她的身后捧著銀盤子和茶水糕點。
走過宣合宮的廊下小道,喧囂聲漸漸地止住了,這些待選的秀女不再去看那幾個被她們氣得哇哇叫喚的小太監,紛紛將目光投向逐漸走近的蘇謐。
今天的蘇謐穿著一件煙霞色對襟宮裙,繡工繁復精致的花紋熠熠生輝,上面點綴著顆顆明亮的珠玉。底下穿的是月白色的緞子抹胸和長裙,婀娜走動之間輕開合散,如同立在一朵白云之上,用紅瑪瑙和琥珀石雕刻成的喜鵲登梅簪點綴在髻側,喜鵲口上銜著一串碧玉雕成的小梅花樣式的流蘇,隨著主人的行走輕輕搖動。
秀女們三五個簇擁成一團,滿是新奇的眼神打量著蘇謐的服飾和容貌,偷偷地指指點點著,小聲嘀咕著,這是她們所見到的第一位宮妃。
蘇謐感覺到自己被這一雙雙充滿好奇和羨慕的大眼睛所凝視著。這些眼神多半是單純和新鮮的,而不是宮里頭最常見的嫉妒和憤恨,只是這樣簡單純稚的眼神還可以保持多久?這些女孩子之中,有多少雙明麗的眼睛會在不久之后就變得骯臟陰狠呢?
幾個小太監看到蘇謐路過,連忙上前打著千兒,一邊滿臉堆笑地問安。
蘇謐含笑應對,隨口問道:“這是這一屆的秀女嗎?”
“是啊,,吵著主子您了吧,都是些還不懂規矩的,沒大沒小的野丫頭。這些是安排在宣合宮這邊的,總共六十人,正等著何總管來對照名冊,準備安排殿選呢。”一個小太監回稟道。
秀女入宮已經半個月了,剛剛完成了閱看和驗身兩關。
閱看和驗身都是由宮中地位尊崇、值得信賴的老嬤嬤們完成,是驗看秀女的身體,看是否有體味、傷痕、殘疾等,然后檢查是否還是完壁之身。
之后再由皇上和皇后親自進行殿選,按照相貌,才學,家世,言行等來挑選合意的人材。
“何總管還沒有過來嗎?”
“師傅如今正在皇后娘娘那里候著,不一會兒就過來了。”小太監回道。
“就讓她們在檐下避避雨吧,不用整什么隊列了,”蘇謐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都是新貴人,萬一要是凍出病來,你師傅那里也不好交待。”
“是,還是主子您體貼周到,”小太監諂笑著應道。
蘇謐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忽然之間,一道意味深長的視線向自己投射過來,在這清爽的雨天也讓她感到分外的灼熱,她忍不住側過頭去,掃視了那群秀女一眼。
直覺性地,她對上一雙閃亮的丹鳳美目,那是一個身材纖長優雅的女孩子。
看到了蘇謐的目光,她微微一閃,躲到了旁邊秀女的身后不見了,只余下一襲櫻桃紅色天羅長裙的邊角揚起來,被風微微地吹動。
“好美啊,”蘇謐忍不住暗中嘆了一聲,驚鴻一瞥之間,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完全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可就是那一眨眼的風韻,就讓蘇謐明白對方必然是絕代的佳人。
蘇謐的腳步忍不住緩下來,這時候就聽見一聲細微不可察覺的冷哼聲傳來,蘇謐有幾分詫異,眼光一轉,投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秀女,正倚在廊下朱紅色的柱子邊上,若論衣著之華貴耀眼,只怕在這一群秀女里面也是最頂尖的一個了。相貌也是一等的人材,朱唇輕點,嬌俏之中透露出一種嫵媚來,頭上的珠玉釵環流光溢彩,為容貌增色不少。只是臉上的神情傲氣凌人,斜睨著蘇謐,看起來似乎是知道蘇謐的身份的。秀美的容貌讓蘇謐覺得很有幾分眼熟。
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桃紅色蜀錦長裙,光彩耀人,裙角衣訣其中隱隱流露出金玉一樣的光澤,蘇謐一眼就認出,那是蜀錦之中最昂貴最稀有的金絲累錦。這種錦緞極難織成,繡工制作的時候必須一氣呵成,中間不能有一次的斷線絞纏,否則就會使得整匹布料壞掉。傳聞蜀中只有受過專門訓練經驗豐富的繡工,才能夠成功地織成這樣技術繁復的布料,而且就算是技巧最嫻熟的繡工窮盡一年的功夫,織出的不過是五六尺。是蜀中地區貢品之中極其珍貴的一項了。如今蘇謐的房中也放著兩匹齊瀧賞賜的這種布料,只是蘇謐一向不好這樣珠光寶氣的料子,沒有動用而已。
眼前的一個秀女竟然穿著這樣的料子裁制的長裙,必定是出身勢力極強盛的顯貴之家了。
看到蘇謐在凝視著自己衣服,那個女孩傲然地一笑。
蘇謐唇角禁不住微微上揚,想起這個女孩像誰了,那鵝蛋形的臉龐和高挺的鼻子與皇后的幾乎一摸一樣,難怪皇后她那樣著急地對自己下手呢。
她一轉身就把這些統統拋在腦后,繼續向前走去。
到了乾清宮,齊瀧正在將剛剛收到的奏折扔到一邊,伸了伸懶腰:“唉,這些子老臣,越是資格老的,越是喜歡倚老賣老,讓朕平白頭疼。”
“皇上辛苦了,又有什么事情讓皇上如此煩心了呢?”蘇謐溫婉地笑著,放下點心,走到齊瀧的身后為他敲打推拿。
齊瀧一邊享受著蘇謐的服侍,一邊說道:“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都是因為朕身邊可用的人材實在是太少了啊。”
“臣妾卻見到,皇上身邊可是馬上就要‘人才濟濟了’啊。”蘇謐掩口嬌笑道。
“人才濟濟?”齊瀧疑惑地問道。
“剛剛臣妾路過宣合宮,可是見到了滿宮的‘人材’呢。”蘇謐笑道。
齊瀧這才反應過來,蘇謐說的是待選的秀女。這些日子以來宮中事務繁忙,他在這些宮廷雜事上頭的注意力沒有幾分,不是蘇謐提醒的話,幾乎要忘記馬上就是殿選的日子了。
“不必看也知道,必然是沒有這般貼心的人兒了。”齊瀧笑著將蘇謐拉進懷中。
“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皇上話可不能說的太滿啊,臣妾剛剛過來的時候路上可是見到今年入宮待選的秀女個個都是貌美如花,等到皇上看過了,必定是要眼花繚亂。”蘇謐笑了起來:“尤其有幾位絕代的佳人,讓臣妾一眼看去,都自覺慚愧不及,自慚形穢了不少呢。”
“呃,謐兒可不要胡謅啊,哪里有這樣天仙絕色的人物?”齊瀧也來了興致,問道:“是哪一個?說來聽聽。”
“佛曰,不可說也。”蘇謐調皮地笑道:“反正皇上不出幾天就要知道了,親眼看看豈不是更好。”
“大膽的丫頭,竟然敢欺君!”齊瀧開玩笑地抱住蘇謐就要咯吱起來。
蘇謐嬌笑著逃開,說道:“皇上饒了臣妾吧,臣妾從實招來還不行嗎?”說著攏了攏頭發,笑道:“謐兒哪里敢這樣欺君犯上啊,是剛剛看到有一位秀女身姿苗條,尤其那一身蜀錦金絲的長裙,簡直把臣妾的眼睛都耀得暈了。”
金絲累錦的長裙?齊瀧面現疑色,他也知道蜀錦的貴重之處,如今聽說秀女之中竟然有人穿起這樣的衣著,禁不住驚訝道:“是哪一家的秀女有這樣的氣派。”
“聽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王凝霜,可是個姿色絕頂的美人啊。”蘇謐笑道。
“這些王家的人,一向都是驕奢無度。”齊瀧的眉宇之間閃過一絲厭惡。
“可是看她的容貌可是數一數二的人材呢。”蘇謐笑道:“就是穿著那樣的衣服更襯得雍榮華貴,臣妾遠遠不及。”
“朕以前也見過她,不過爾爾罷了。”齊瀧不屑一顧地說道:“謐兒覺得不及那是因為你的衣著向來樸素而已,如果也穿上那金絲銀線的長裙,必然早就把她比下去了。”
蘇謐含笑不語。
齊瀧對于新晉秀女的興趣不高,說了兩句就不再詢問,忽然轉過話題問道:“對了,你身邊的那個陳冽,是叫這個名字吧?竟然有那種福源,被枯葉禪師看中,收為弟子。”
“啊……那是他……也是皇上的福澤庇佑。”聽到齊瀧忽然之間提起陳冽來,蘇謐怔了一怔。陳冽被留在山間的事情當然是沒法隱瞞內務府的,而且留在山間學藝的理由也是名正言順。
“嗯,”齊瀧毫不客氣地接受了這樣的解釋,在他心里一直認為,枯葉禪師收陳冽為弟子,固然是有看中了陳冽自身的天分,更多的則是為了他這位大齊的帝王考慮。上一次棟梁會來刺殺的時候,他身邊最為得力的兩位內監高手都喪命在刺客的劍下,如今再提拔起來的人,武功差了好大一截子,侍衛們之中高手雖多,可是終究出入宮闈不太方便,無法時刻貼身保護他。如今枯葉禪師收陳冽為徒,自然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了。
“等他學成回了,朕就將他封為內監總管,有大師的弟子保護,總勝過帶著一大群的侍衛跑來跑去。”齊瀧笑道。
蘇謐在他身后柔聲道:“臣妾就先替他謝過皇上的厚愛了。”
在蘇謐看來,她希望陳冽永遠都不必回來,不必在涉足這個骯臟的宮廷,就在外面安然悠閑地渡過一生就好,可是心里頭卻總是有一種期待,她一個人在這里實在是太孤單,也太危險,尤其是現在又與皇后翻臉的情況之下,她實在是離不開他的保護和輔佐啊。
算了,陳冽什么時候學成還不是定數,何必現在就為這個發愁呢?蘇謐將此事拋在腦后。
“還有一件事情,”齊瀧又伸手去拿起一本折子,看紅色的封面就知道是后宮妃嬪所上的,沒等蘇謐發問,齊瀧已經說明道:“這是皇后剛剛呈上來的奏折,說是為你尋找家人以冊封賞賜的。”
蘇謐的心里頭一沉,看來皇后那邊還是沒有放棄啊,好在她已經暗中聯絡葛澄明手下的人,為她遮掩圓謊了,可是因為陳冽留在了寒山寺,使得她與宮外的聯系變得松散了許多,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她笑道:“臣妾的家人早已經故去,依臣妾之間,如今國事繁忙,何必為這些小事動用這樣的人力。”
“無妨,剛才豫親王過來稟報事宜,朕就順便將這一項任務交托給他了。”齊瀧笑道:“反正他一向悠閑。”
豫親王?!
蘇謐的笑容一滯,每次想起那個深淺難測的親王,她就忍不住心頭發虛,她和豫親王接觸的機會少的可憐,只有在碧波池和天香園夜宴的當晚見過兩次而已,甚至連一句話都的交集都沒有過,可是心里卻對此人一直存著一種顧忌,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他的眼神過于凌厲?還是因為后一次見面時他的武功過于凌厲呢?蘇謐自己也說不清楚。
看來自己要好好拜托葛先生為自己謀劃一下,才好瞞得過去。蘇謐暗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