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寒玉生煙·胭脂生涼第二十章天地蒼茫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隊人馬正在緩慢地行進著,地平線的盡頭,高聳的城池逐漸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
車隊的人都忍不住一陣歡呼。
竇峰,你偏偏要從這一條道路走,如今走了十幾天,路上又遇上了大雪,要是聽我們的,走小路,我們快馬加鞭,恐怕不用十天的工夫就到了。車隊里面一個年輕人笑道。另一個人也笑道:就是,就是,幸虧及時趕到了。萬一延誤了時間,你可怎么是好。
竇峰卻是一陣沉默,恍如未聞一般,沒有理會身邊的抱怨。
旁邊的倪廷宣笑道:這一路上是辛苦大家了,好在馬上就要到家了,不要抱怨了。這一支車隊這正是他返回墉州祭祖的隊伍,身邊帶著的人都是倪家在墉州本地的心腹家人。大家歸鄉心切,在離開京城的時候,有人提議干脆走那條人跡稀少卻比較近的小路,可是被竇峰嚴厲地喝止了,說是走小路太危險,堅持要走人多的官道。
作為少主的倪廷宣沒有出言反對,竇峰就是隊伍的領袖,所以大伙兒只好乖乖地按照原定的計劃走大路了,路上又遇見了大雪,雖然眾人歸心似箭,冒雪趕路,也足足花了十幾天才抵達墉州。
見到倪廷宣發話,眾人自然不敢再說什么。他們都心急火燎地看著眼前的城墻,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過去,立刻就能夠與久別的家人團聚。倪廷宣點頭示意,前面的隨從立刻策馬上前叫開城門去了。
少主,看著面前的城墻,竇峰猶豫了一陣子,策馬走近倪廷宣低聲說道,少主,主公有一封信,讓屬下在趕到墉州的時候交到少主的手上。
倪廷宣勒住馬,帶著幾分奇怪地問道:什么信?父親他……
不等他問完,竇峰已經將身上秘藏的信箋取了出來。
倪廷宣帶著疑惑打開了信箋……
倪源正站在建鄴城頭,低頭俯視著外面流經灌溉整個南陳的長河。
他的下方是高聳入云的建鄴城門,三天之前這里還到處都是烈火熊熊,殺聲震天,如今卻只余下清澈的河水淺淺地流過,發出淺唱低吟一般的呢喃,仿佛早已忘記了這座城池剛剛經歷了怎樣殘酷的攻防搏殺,仿佛這個城市從遠古以來就是這樣的悠閑寧靜。
他長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草木和火燒的氣息混合起來,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明確地刺激著人的嗅覺,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充斥著怎樣的戰亂和殺戮。
就在三天之前,建鄴落入了他的手中,剛剛經歷過生死搏殺的士兵的臉上還帶著血與火的痕跡。
倪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那黝黑厚實的城墻,這是歷代的帝王和名將都難以逾越的障礙,如今被他踏在了腳底下。上面還沾染著深深的血跡,那是歷代的戰爭所留下的層層的沉淀,形成了一種沖洗不掉的暗紅。百年以來,有多少南陳的將士將鮮血灑在這里,保家衛國。又有多少異國的士卒,沖殺到這里,留下了鮮紅的熱血。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成為歷史,它們唯一的作用不過是再一次見證著屬于他倪源的無雙功績。
而他的道路不止如此,他極目遠方,前方不過幾天的路程就是南陳的京城。
如今大齊的軍隊整裝待發,士氣旺盛,只要他一聲令下,就可以揮軍南下,直逼南陳京師。
這些天他命令陳京之中的細作密探不斷地暗中散播謠言,再加上陳帝逼死誠親王陳潛更加使得民眾怨恨,人心渙散。而前幾天意圖增援京城的南陳部隊又被他在城外阻擊成功,如今南陳的帝都看起來還是城高池深,可是外無強援支持,內部將士離心,可謂內外交困。只要他揮軍南下,他有把握只要不出半年的時間,就可以將這座城池攻陷,將傳承了百余年的南陳帝國徹底覆滅。
兵臨城下,民心惶恐,不知道眼下南陳京城百姓的日子,比較起大齊京城百姓的日子,哪一個更加恐慌、更加失措呢?
倪源微微地一笑,算算時間,現在遼人應該已經圍城了吧。
他轉過頭,初升的朝陽在河面上映出萬道金光,將一望無際的大河鋪陳得光輝燦爛,就如同他倪源將要踏上的道路一般。
這時候,一個枯瘦的老者快步走上了城頭,看著倪源的背影欣喜地稟報道:主公,前方探馬來報,陛下的車駕馬上就要到了。
嗯。倪源沒有回頭,他看著遠方的朝陽,一種迫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水波的那一面,一輪朝陽正在冉冉升起。倪源迎風而立,明朗深刻的面容上滿是自信。馬上就要成功了,屬于他倪源的天下。一切都在他的謀劃之中,馬上這個天下就要歸屬于他倪源,歸屬于他倪家了。
從他倪源歸降大齊已經二十多年了吧,他仰頭看著天際,這二十多年以來,他每時每刻都在低頭俯首,恭謹稱臣,同時無時無刻不在殫精竭慮,苦心經營,終于才有了眼前這樣的局面。
如今,他的墉州富饒充足,民心所向,墉州的十萬子弟兵無一不是他苦心訓練出的精銳之師,而大齊不屬于他派系的兵力,被他在歷年征戰殺伐的戰場上不動聲色地消耗著,如今已經逐漸式微,根本構不成威脅了。近幾年以來,他又逐漸將自己手下的勢力調出京城。
遼人一旦入了京城,將齊國所有的皇室貴胄、門閥豪族一網打盡,正好將他倪源稱帝的前路清掃干凈。
而且,馬上大齊的皇帝也將要落入他的掌握,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再加上征服南陳、一統天下的功勞,到時候,這個天下還有誰能夠與他爭鋒!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主公,萬一遼人不守信義,那該如何是好。盧奇凡擔憂地說道。雖然遼人的補給聯絡都卡在他們的手上,但是遼人狼子野心,難保不會另起變故。而且,如今遼人手中還有……
他們不違約就罷了,如果他們不守信義,如今南陳旦夕且下,等我攻陷了南陳,再趁機兩面夾擊,將遼人收拾在京城里。不過是多費一番手腳而已。倪源淡然一笑,耶律信匹夫之勇,如何能夠與我爭鋒。
可是遼人手中還有夫人和小姐……盧奇凡忍不住說道。
倪源猛地一抬手阻止了盧奇凡的話,他冷冷地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個不用說了。
他的語氣冷淡自如,但是扶在城墻上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
為了以后對付遼人和接應妻女,他特意安排早年收服的心腹毒手神醫高淵聞入宮。可是卻不慎露出破綻,被人莫名其妙地除掉了。危急關頭,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之后也沒有再安排人手入宮替代。就讓這一步棋子徹底廢掉了。
不僅將來對付遼人的時候要多費一番手腳,而且他留在京城的妻女……
倪源搖了搖頭,他心志堅毅,很快就將這一份擔憂拋在腦后。比起天下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不錯,只要一切大事都不出紕漏,這一點小細節無關緊要。
想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終究要付出一些代價的,他連她都能夠果斷地舍棄,那么現在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沉吟了片刻,倪源向身邊的人問道:廷宣的車駕到了哪里了?
根據線報,少主應該已經快要抵達墉州了。
倪源點點頭,看到盧奇凡欲言又止,問道:先生還想要說什么?
主公……盧奇凡遲疑地問道,主公何必要讓竇峰在快要抵達墉州的時候,才把信箋交給少主呢?
你是覺得我不應該把這些事情隱瞞著廷宣?倪源笑道。
主公明鑒,主公既然早就選定少主為繼承人,為何一直要把這些大事籌劃隱瞞著他呢?盧奇凡道。他跟隨倪源日久,對于倪家的事務了如指掌,倪源雖然對于長子嚴厲無情,對于次子溺愛有加,其實他的一番心血教導都耗費傾注在這個長子身上了,而且倪廷宣也是不負所望,文治武功都格外出眾,難有人及,可惜就是心腸太軟。
知子莫若父,此事關系重大,他性情太過于耿直,必然難以保守秘密,萬一引起別人的疑心就不好了。倪源苦笑著搖了搖頭。而且這孩子的心腸太軟,我若是不隱瞞著他,他必定不能同意我的行事。
別的尚且不說,他與遼軍達成秘密協議,將自己的女兒倪曄琳和夫人留在京城,交到遼軍的手中作人質的行為他就絕對不會贊成。
無論這個嫡母和妹妹平時對他如何,他也不愿意讓她們受這樣的苦。
少主平日里對主公恭敬有加,必然是不敢違背主公的意思的。盧奇凡道。
他是不敢違背,只是必然又要多生事端了。不如干脆就讓竇峰到了墉州再說。倪源忽然笑道,我一生行事可謂陰險狠辣、歹毒刻薄,謀略布局都無所不用其極,卻料不到偏偏養出了這樣一個兒子。他言語之間似乎是有幾分的失望,可是神情卻是極其的自豪。
廷宣他宅心仁厚,這樣也好,將來我打下這個江山,遲早要交到他的手上,他的文治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將來必定是治世守成的明君。倪源雙手支撐在城墻上,意氣風發地看向遠方,等我平定了這個天下,替他把隱患都拔除個干凈吧。
太陽升了起來,投射在倪源微微側過的面容上,那深刻俊朗的五官被勾勒出極端的陰影和光亮,兩極的色彩使得盧奇凡看不清楚自己主人的神情,可是他能夠想象,那必然是極端的自信和高傲。他深深地低下頭去,心悅誠服地說道:主公算無遺策,屬下佩服。
少主,事不宜遲,如今我們墉州的十萬子弟兵都在整裝待發,就等著少主回去,只要我們扼守住關口,遼軍有所顧忌,必然不敢南下,頂多只能夠在京畿一帶徘徊搶掠。只要等到主公攻陷南陳,帶著那個沒用的皇帝班師回朝,到時候,甚至可以兩面夾擊,將遼人消滅在城中。竇峰在倪廷宣的耳邊說道,話語之中的興奮之意難以掩飾,到時候天下歸依,皇圖霸業指日可成!
“皇圖霸業……”倪廷宣喃喃道,他的書不停地顫抖起來,手中那一片信簽似乎重逾千斤。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有野心以及絲毫不遜于野心的才華的人,可是沒有想到,他竟然在這樣的時候,選擇發難。如今的齊京之中……
他猛地調轉馬頭,他要回去,他必須得回去。
“少主,少主!你要去哪里?”竇峰急忙拉住倪廷宣的馬韁。
“父親,父親他……怎么能夠……如今她還在那里,還有妹妹……都在那里……”倪廷宣的語調因為突如其來的傷痛而變得急促走調。
“已經來不及了,少主。”竇峰緊緊的拽住倪廷宣的韁繩說道。
可是那眼神里的沉痛和傷害,讓竇峰不敢、也不忍逼視,他低下頭去,低聲說道:“少主,一切都晚了,如今……如今遼人肯定已經破城了。”
已經破城了!!!
倪廷宣剎那之間臉色蒼白,這冰冷絕望的宣判讓他瞬間萬劫不復,“……一切都晚了……”他喃喃地說道。
手中的信簽飄落下來,一陣寒風吹過,將那銀白色的信簽卷起,夾雜著潔白的雪花,縱橫飄飛,如同冬日里的蝴蝶,絕望的展開翅膀……
他回過頭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