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住著的院子叫蓼園,位于侍郎府西北一隅,原本只是一排放置花賁的暖房。上一代的老夫人染了疫癥,她的兒子也就是這一代已經過世的老太爺不愿意把母親遷到別院居住,便叫工匠仔細修飭蓼園,又另加了圍墻,成了一個院子,供母親居住,便于他早晚問安。他因此也得了一個孝名,過世時,官家賜謚號“文孝”。
蓼園的正房如今住著的是林姨娘所出的四姑娘,阮碧生病臥床的一個月里,她只來探望過一回,想來是關系不太好。不過,阮府其他大小主子,壓根兒沒有來過。可見這身子原主如何不招人待見。
天氣漸暖,阮碧的身體也漸好,每日在屋里看書寫字。
一日晌午,動了心思,想去花園里轉轉。
冬雪詫異地看著她說:“姑娘忘記了,老夫人說了,你不準出這個院子呢。”
阮碧怔了怔,穿過來的一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哪里知道有禁足這回事?不過冬雪這么一提,她也想起,她生病臥床半睡半醒的時候,聽過冬琴和冬梅提過她禁足的事情,好象是她為了一個叫什么明月的男子,在雪地里站了一個下午,結果感染風寒,老夫人和大夫人盛怒之下,責罵她一頓,又把她禁足了。想想挺汗的,原主才十三歲,就已經情竇初開了。
冬雪看她低頭沉思,當她不樂意,說:“姑娘,要不改天我求一下鄭嬤嬤,讓她在老夫人美言幾句,把你的禁足撤了。”
話音剛落,外屋傳來陌生的聲音。
一會兒,冬梅進來了,說:“姑娘,老夫人院子里的秀芝來傳話,說是二老爺家的三姑娘和七姑娘從揚州回來了,老夫人讓你跟四姑娘一起過去說說話。”
冬雪喜笑顏開,說:“這下子好了,老夫人終于肯見你,八成是要給你解禁了。”邊說邊把阮碧推到、梳妝臺前坐下,解了她的雙髻,重新綰好。又取出兩枚小小的花鈿插在髻上,看著鏡子里精心梳理過的阮碧,由衷地說:“姑娘生的好模樣,人家都說二姑娘好看,我看未必能及得上姑娘。”
阮碧抬頭看著鏡子,這具身體皮相還不錯,倒跟從前的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膚色過于蒼白,神情也是懨懨的。而且年歲小,還沒有長開。
收拾妥當,兩人一起出門。
剛走出月洞門,后面傳來四姑娘的聲音:“五妹妹,我們一起吧。”
阮碧點點頭,心里吁口氣,方才還擔心找不著路呢。
在她臥病期間,四姑娘來過一回,當時阮碧身心俱疲,躺在床上不言不語,連她的長相都不曾看清。如今仔細一看,發現四姑娘生得極好的相貌,只是打扮十分素凈,雖端莊卻有失秀美。
四姑娘見阮碧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微微一笑說:“妹妹這是怎么了?不認識姐姐了?”
阮碧客氣地笑了笑,并不言語。
卻不知道自己這么一笑,有著從前沒有的斯文。
阮四姑娘怔了怔,忍不住也打量著她。“妹妹這一病,倒好象與從前有點不一樣了?”
阮碧心想,當然是不一樣的,芯片換了呢,但嘴里卻說:“哪里不一樣了?”
阮四姑娘仔細瞅了瞅,又沒有瞅出特別的地方,歪頭想了想。“想來是妹妹長大了,看著就不同了。”
沿著抄手游廊,七轉八拐,走了約摸半盞茶功夫,到一座高大院落前面,青瓦粉墻,樹木葳蕤。西邊有個小小的角門,進去就是老夫人院子的后院,再沿著抄手游廊到正房門口,門外站著幾個梳著雙髻身著青襖的小丫鬟,一邊向里面稟報,一邊挑起簾子請她們進去。
屋里或坐或站,擠擠攘攘的一屋子的丫鬟媳婦,個個穿紅著綠,珠翠滿頭,香粉撲鼻。阮碧見四姑娘行禮也跟著行禮,見她喚“祖母”“母親”“二嬸”“二姐姐”“三姐姐”“六妹妹”“七妹妹”,便也跟著叫喚,見她坐下,也跟著在她下首就坐。逮著一個空隙,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屋子里坐著阮府的三代女主人們。
坐在坑上主位的老夫人看起來五十出頭,頭發半白,下頜端方,目光如電。相由心生,可知這是一位精明的老太太。
坐在坑上客位的大夫人王氏看起來三十出頭,相貌中等,但氣度雍容。
坐在左邊椅子首位的二夫人郭氏體態豐腴,面如滿月,嘴角帶笑,貌似性格不錯。
至于阮碧久仰大名的二姑娘阮綺,倚著老夫人坐著。果然容色秀麗,俊眉修目,顧盼神飛。其實單論相貌,四姑娘阮絳略微強過她,但阮綺嫡女出身,從小眾星拱月般養出來的氣度,四姑娘是拍馬也追不上。
三姑娘坐在二夫人下首,與二夫人長相肖似,也是面如滿月。三姑娘下首坐著七姑娘,也是郭氏所出,年方九歲,形容尚小。
也是姨娘所出的六姑娘坐在阮碧的下首,柳眉杏眼,五官十分艷麗。
等小丫鬟上了茶,老夫人這才開口,是對大夫人說的:“丫頭們都來了,你說吧。”
“是,母親。”大夫人應了一聲,眼波流轉,落在阮碧的臉上,嚴厲地說,“五丫頭,今春的事情,老夫人慈悲,念你年幼無知,姑且饒過你這一回。只是你須得牢記在心,切不可再行差踏錯了,丟了咱們阮府的顏面,知道嗎?”
其他姑娘或鄙夷或嘲笑地看著阮碧。
這是取消禁足的意思嗎?阮碧站起來,低聲應:“是,母親。”
大夫人點點頭,又說:“其他姑娘也一并長個記性,別做出有損閨訓的事件,以后再有此類的事情,絕不輕饒。”
其他姑娘紛紛答應。
大地人滿意地點點頭,問老夫人:“母親可還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搖搖頭,說:“沒了,咱們仨個說說話,丫頭們都去花廳說話吧。”
六位姑娘都站了起來,行禮后,魚貫走向花廳。丫鬟們過來,搬杌子的搬杌子,倒茶的倒茶,添果盤的添果盤。等坐定,阮碧發現自己添居未位了,便是比自己還小的六姑娘和七姑娘都坐在自己的前頭,看大家的神情,并無一絲一毫的不妥,看來這排位是由來以久的。阮碧在心里暗嘆:原主呀原主,你TMD還能更窩囊一點嗎?
“三妹妹,這回去揚州,又有什么趣事妙事?”首先開口的是二姑娘阮綺。
三姑娘搖搖頭,說:“這回去的時機不對,揚州城里學子們正鬧事,外祖母不準我們出去閑逛,每日里便是在院子里跟舅舅家的姐妹們玩耍,實在是無趣。便是送二姐姐的禮物,也是叫下人們去挑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意?”擺擺手,站在她身后的大丫鬟便遞上一個漆木香奩,擱在三姑娘的面前。三姑娘取出一對藍色底繪紅花耳環,遞給二姑娘。“姐姐喜歡便收著吧,不喜歡就扔了吧。”
二姑娘瞅了瞅。“瞅著怪精致的,就是這材質,從前是沒有見過的。”
三姑娘說:“說是什么拂菻國運過來的佛郎嵌,另外有個名字叫法藍。”
二姑娘說:“法藍,這名字倒是雅致,這藍色也是討喜,謝謝三妹妹了。”招來丫鬟取了鏡奩過來,她當即對著鏡子戴在耳朵上,那紅藍色都極艷極正,十分襯她,大家紛紛都說好看。
三姑娘也給四姑娘、阮碧、六姑娘帶了禮物。
四姑娘是一套銹針,瞅四姑娘神色,甚是喜歡。阮碧和六姑娘都是纏枝紅瑪瑙銀耳環,銀質尚好,瑪瑙的色澤也正,只是做工一般。想來,四姑娘的禮物她還是費了心,投其所好。而阮碧和六姑娘,大概壓根兒就沒動心思。六姑娘臉色不好看,說謝謝時候,相當勉強。
至于阮碧,對這具身體的地位早不抱期望了,大大方方地說了一聲謝謝,倒惹得三姑娘詫異地瞅她一眼,說:“小五似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二姑娘睨阮碧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那當然是不一樣了。”
其他姑娘并一干丫鬟掩嘴偷笑。
七姑娘一副天真口氣問:“五姐姐,那謝明月就真的這么好看嗎?值得你為他在雪地里站一晌午。”
大家都看著阮碧,神情或是取笑,或是不屑,或是好奇。
三姑娘瞋怪地瞅七姑娘一眼,說:“別仗著自己年幼,說這些沒有分寸的話,仔細讓祖母和母親聽到了,用家法處置你。”
七姑娘吐吐舌頭說:“只是隨便問問,姐姐你多心了。”又纏著阮碧問,“五姐姐說吧。”
六姑娘也附和:“是呀,五姐姐,說吧,我也好奇。”
阮碧哪里知道謝明月是方是圓?含糊地說:“也就那樣,一個鼻子兩只眼睛。”
七姑娘不高興地嘟起嘴。“你便是不肯說,也沒必要這么糊弄我。”說完,一扭頭,看都不看阮碧一眼。
二姑娘說:“七妹妹要是想知道,改天我去延平侯府的時候帶你一起,讓你偷偷地瞅上一眼。”
三姑娘眉心微蹙,說:“二姐姐,小七頑心重,可別讓她當真了。要是讓祖母知道了,少不得把咱們都臭罵一頓。”
二姑娘笑了笑,說:“三妹妹別擔心,原本就是逗小七玩的。對了,三妹妹,揚州學子在鬧什么?”
“我也不清楚,好象是為了蔭補(照顧高級官僚子弟入仕)的事。”
這個話題大家都不感興趣,所以也沒有再深入。又扯了一會兒揚州風光,東家長西長短。阮碧凝神聽著,順帶著把阮府的人事厘個清楚。
阮府總共有三房,大老爺阮弘,官居三品禮部侍郎。妻子王氏出身涿郡望族,不過自幼在京城長大,生了一子二女,大姑娘阮絨已嫁,大少爺阮家軒十七歲,還有二姑娘阮綺。另有兩妾,林氏生四姑娘阮絳和三少爺阮家軺,孫氏生四少爺阮家軻。
二老爺阮弢,在揚州當著五品的提舉學事,管著學政。妻子郭氏,出身揚州名門,生有二女,就是三姑娘阮紛和七姑娘阮紿。僅有一妾孫氏,生二少爺阮家軫和六姑娘阮繪。如今,孫姨娘和阮家軫都在揚州城里,反倒是郭氏留在京城。
三老爺阮馳,是過世老太爺的老來子,妾氏所出,剛過二十,如今在西北軍營里當差,尚未娶親。
厘清后,阮碧納悶了,自己這個身體是誰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