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尤芳吟沒有用過這樣的法子。
只不過她提過,姜雪寧便記住了。
任為志和自貢鹽場這件事,又正好是波峰起伏,尋常人料得到開頭料不到中間,料得到中間料不到結尾,正是萬中無一適合用這種法子撈錢的典型。
只是姜雪寧也是頭回做這種事情,并無前例可以參考,因而也是時時刻刻格外小心。
唯恐一不小心就錯過了時候。
不過比起旁人來,她到底是占有先知的優勢,所以倒沒有旁人那般焦慮亢奮,總要在蜀香客棧大堂里面坐著等著,方才安心。
周寅之知道姜雪寧同清遠伯府的尤芳吟是有關系的,可卻不知道她們倆具體是要做什么。但近來坊市上有一些傳聞,也曾傳到他的耳朵里,知道尤芳吟要嫁給任為志,蜀地鹽場那銀股的事情他自然也聽說了。
原本還沒想到姜雪寧這里來。
然而聽她此刻之言,周寅之腦海里靈光一閃,忽然就隱隱猜著這鹽場剩下那一萬五千兩的銀股只怕有大半在姜雪寧的手里,進而想起了早先抓了伯府嫡小姐為姜雪寧敲詐來的一萬兩銀子,心下不由得震了一震。
古樸的琴身經年在熏香之中彈奏,即便此刻周遭沒有焚香,也隱約透出幾縷幽微的禪香。
方才一勾后,琴弦的震顫尤未停止。
姜雪寧注視著這幾根弦,只問:“朝中近來有什么消息嗎?”
周寅之道:“勇毅侯府的案子還在審……”
聽聞三法司成日吵得不可開交。
一方認為侯府雖與逆臣亂黨有信函往來,可泰半是因想要打聽二十年前定非世子的下落,實為親情所系,不能以謀逆論處,抄沒家產貶為庶民即可。
另一方卻認定打聽世子下落不過托詞。
誰都知道蕭燕兩氏那一位定非世子早死在了二十年前,要找該去‘義童冢’找,勇毅侯燕牧明知對方是反賊還要聯系,分明是有反心,即便不處以滅族之罪,罪魁禍首如燕牧者及其妻兒亦當梟首示眾以服天下。
姜雪寧聽后沉默,過了許久,竟忽然道:“謝少師如今執掌翰林院,在朝中權柄日盛,耳目該也靈通。你手底下可有合適的人,能讓他們‘聽說’點消息?”
周寅之頓時一怔。
姜雪寧卻是慢慢補道:“天教那幫人從我這里拿到錢之后,必定不會留在京城,而是想要暗中離開這是非地。你是錦衣衛,且權并不到,做不了這件事,不如,交給別人去做。”
這筆錢本是她為勇毅侯府準備的,卻是不愿它落到宵小之輩手中。
然而單憑她的力量怕無法阻止此事。
更何況她也怕對方黑吃了她的錢不給信,自己沒打著兔子還被鷹啄了眼,要緊的是那封信不能有閃失,所以在自己之外,最好還要有一重保障。
周寅之實在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
這位謝少師絕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若要神不知鬼不覺讓人覺得不故意地將消息傳遞出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然而他轉眼就想到了姜雪寧同謝危的關系。
該算是師生吧?
可既要謝危知道,又為何不直接言明?
也許這二人間的關系恐怕還有些不尋常,實在不是他能揣度,不如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多想,只盡心思考怎么把這件事辦成。
見過姜雪寧后,周寅之便帶著那一萬兩銀票離開了。
從府里出來時,卻正好看見一輛十分普通的馬車在門口停下。
他一抬眼,竟是尤芳吟從車上下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
尤芳吟見著他是怔了一怔,但緊接著就露出笑容,朝著他行了一禮,但在姜府門口畢竟不好說話,便這般擦身走了進去。
尤芳吟快出嫁了。
這兩天姜雪寧也正琢磨著找個機會叫她出來見上一面,再交代些事情,倒沒想到她自己先找上門來,不由有些驚喜。
細看這姑娘,卻是與往些日不大相同了。
大概也是知道人要出嫁,面子上的工夫伯府總要敷衍一些的,為這么個庶女裁兩身能看的衣裳也不花幾個錢,且還指望著任為志那邊能多賺些錢,對尤芳吟自然不會太差。
一身水紅色的新衣穿在身上,面色也紅潤不少,竟是難得的靚麗。
姜雪寧拉著她看了一圈,心里便高興起來,道:“原來我還覺得這任為志不過如此,可看著你換了副模樣,也不用在府里受苦,又覺得此人勉強也算配得上我們芳吟了。”
尤芳吟被她說得臉紅,訥訥道:“是、是假成婚。”
姜雪寧這才想起來,“哦”了一聲,又不由得嘆了口氣:“出嫁這樣的大事,許多女兒家一生只有一次,這樣做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屈你得很。”
尤芳吟卻不覺得有什么委屈,出嫁固然是許多人一輩子才有一次的大事,可對她來說,清遠伯府里的日子過得實在水深火熱,若能借此機會脫逃出去,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幸事。
這些日子以來她都不敢睡太深。
唯恐一覺睡過去,醒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美夢。
她也不知該怎么表露自己的心緒,只認真而用力的搖頭,道:“沒有,沒有委屈的。倒是任公子答應芳吟這件事,才是有些為難了他……”
為難么?
拿了一筆錢娶了個好姑娘,雖然是假成婚,可也是天底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那任為志也敢覺著自己為難?
姜雪寧心底輕輕哼了一聲。
只是當著尤芳吟的面也不說破,只道:“你來得正好,眼看著再過些時候蜀地便會來人接你去成親,若是晚了怕還沒機會給你。”
她話說著,轉過身去竟又打開了匣子。
這里頭還裝著一沓銀票。
姜雪寧拿起來便放進了尤芳吟的手中,道:“你出門那一日我只怕也不好露面,畢竟你姐姐尤月恨我入骨,見面說不準想掐死我。不過想也知道,以伯府那德性,還有你那刻薄的姐姐,必定不會為你準備多少嫁妝。原本我給你準備的還多些,只是這些天出了意外,用錢的地方倒多起來,所以只留下這三千兩銀票,給你你拿了帶在身上,你萬別叫旁人知曉,連任為志也別告訴。財不露白,縱然你信他,也未必不惹來什么別的禍端。等將來到了蜀地,若遇著個萬一,我在京城鞭長莫及,卻是照顧不了你的,你手里多些錢,也好應個急。”
三千兩添給她做嫁妝!
尤芳吟嚇了一跳,但覺這銀票燙手極了,根本不敢接,連忙推了回去,驚慌極了:“我、姑娘對我已經很好了,我怎能還要姑娘的錢?”
姜雪寧便猜著她不會拿。
可這筆錢她卻是執意要塞給尤芳吟的,態度十分堅決,認真地看著她道:“這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防備著鹽場那邊有個萬一。多考慮一層總沒有錯。若鹽場經營起來,任為志給你分紅,你手里有了錢當然就不必動我給你的這一筆。等將來有機會,你再還給我便是。便當是借給你的,可好?”
尤芳吟這才猶豫起來。
姜雪寧又一番好說歹說,她才將這一筆錢收了下來,可一雙眼都紅了,眼眶里盈滿淚,笨嘴笨舌,想要開口又不知怎樣開口。
姜雪寧不得已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
當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轉移了話題道:“近來在府里待著還好吧,你姐姐沒有為難你?”
尤芳吟便道:“沒有的,二姐姐聽說蜀香客棧那邊銀股跌了的時候惱火了幾天,但后來銀股又漲了,便成天歡喜,連帶著對我都好了許多,還帶我出去添置新衣,買些首飾,對我可好了。”
看來尤月過得蠻得意嘛。
姜雪寧心道且讓她再得意兩個月,回頭有她哭的時候。不過這話卻不會當著尤芳吟的面說,所以只微微笑起來道:“那便再好也不過了。”
姜雪寧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想了想自己的計劃之后,也交代了尤芳吟幾句。
周寅之那邊的事情很快也辦妥了。
接下來一連十日,蜀地那邊又沒有了消息,但所有人都在隱隱地期待什么,越接近清遠伯府那名庶女出閣的日子,蜀香客棧里來往的商賈便越多。
用腳趾頭也想也知道——
蜀地任氏那邊要派人過來接那名庶女遠嫁去蜀,同時也必定會帶來鹽場最新的消息,而一旦卓筒井是真的能從已經“廢掉”的鹽井里采出更底下的井鹽來,這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必將一飛沖天!
眾人翹首以盼,日子一天天過去。
很快到了十二月廿三,尤芳吟出閣的前一天。
蜀地來迎親的人終于到了!
這一天早晨的蜀香客棧的大堂里,滿滿坐著的都是人,即便手里沒有買下任氏鹽場的銀股,甚至也知道自己只怕買不到,卻也偏要來湊個熱鬧,看看這生意場上前所未有的奇景。
眾人都時不時向門口看去。
每進來一個人都要轉頭打量一番,只是一直坐到午時初,他們要等的人和消息還沒來。
眼看著就要中午,有些人便散了。
住得近的要回家吃飯。
也有人是等得不大耐煩,但更多的人卻是就在這客棧里點了菜,仍舊執著地等著。
午初二刻,一名短打勁裝的壯碩漢子遠遠地馳馬而來,只把韁繩朝門口的小二一甩,邁著大步擦著大冷天里的熱汗就走進了蜀香客棧,操著一副平仄不分明顯帶著有些蜀地口音的官話,大聲喊道:“掌柜的呢?”
所有人一聽,精神頓時一震。
掌柜的正提溜著堂倌叫他們趕緊去后廚催菜,聽得這聲音轉過頭來,看見人,眼前頓時亮了一亮:“可是任公子那邊派來的人?”
那身材壯碩的漢子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顯然是快意至極,道:“正是。我乃是任公子新雇的家仆,特帶了人來京中迎未來少奶奶入蜀的。任公子做出的卓筒井在七日之前已經從往日廢掉不能再采的鹽井里汲出了鹽鹵,煮出了新的井鹽,我走時整個自貢的鹽場都來看了。任公子著我特來客棧知會一聲,也請掌柜的將這消息寫在板上,掛了好叫買了我們鹽場銀股的人放心!”
他聲音不小,大堂里的人都聽見了。
于是“轟”地一下,全炸了開,大堂里忽然之間人聲鼎沸,誰也聽不清楚誰在說什么了。
那漢子倒瀟灑,因為還有事在身,要去一趟清遠伯府接人,沒有多留,報過消息便走。
所有人都被這消息振奮了。
也有少部分人懷疑是不是任為志作假,畢竟這種事聽起來實在像是傳奇,有些匪夷所思,讓人不大敢相信。
然而下午時候便有別的消息相繼傳來。
鹽場的事情,消息最靈通的自然是各大鹽商,很快便證實這件事的確是真。
蜀地井鹽開采,鹽鹵深藏于底下,原本的井鹽開采不過往下打個井,能有三四丈深已經了不得了,更深處卻是苦無辦法。往往一口井采到三四丈打不出鹽鹵便會被廢棄。
然而卓筒井竟能打到地下十丈甚至數十丈!
打通的竹筒往下一鉆,咸泉便從井底噴涌自上,這哪里是什么“咸泉”,而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江南一帶的鹽商們還好,畢竟都是靠海為生,引海水為鹽,開采經驗的技術有了變化,對他們的影響暫時還不大,只是多了競爭對手;四川一帶的大鹽商們知道這消息卻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甭管在什么地方,知道這消息后全都快馬加鞭,要趕去自貢任氏鹽場見識見識。
這卓筒井一出,已然是要改變整個蜀地鹽業的格局了!
眾人聽的消息越多,質疑的聲音也就越小,對任氏鹽場銀股的熱情也就越高,銀股的價錢自然開始節節攀升!
六百多文已經根本沒有人愿意出了。
大堂里有人喊價七百,八百,九百也無人應聲。
直到第二天忽然有一千銀股出現在市面上,然而才說要賣,便被人以一股一千文也就是一兩銀子的高價一搶而空!
姜雪寧等待的時機,終于到了。
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當然還會繼續往上漲一段時間,只是勇毅侯府那封信的事情迫在眉睫,天教那幫人的耐心只怕也要用盡了,便是知道往后還能賺更多,她也不敢再等了。
市面上那一千銀股,便是她放出去探情況的。
但這一筆交易她沒露面,買主也沒露面,倒也相互不知對方身份。
姜雪寧當時從清遠伯府敲詐了一萬兩銀子,全都交給尤芳吟入了任氏鹽場的銀股,可以說是如今握著鹽場銀股最多的人,共有兩萬股。
前些天那位劉老板手里的幾百股也是她趁著價低收走的。
只不過這于她而言只算個零頭。
放出去一千股之后,她手里還有一萬九,以如今銀股價而論也值一萬九千兩銀子。先前她手里的錢七七八八湊湊有接近四萬兩,但拿了一部分給尤芳吟做彩禮,自己手里也得留一部分應急,所以大約還差一萬五千兩。
可這絕不是個小數。
出得起這個錢的人不會多。
她若直接放出一萬五千股到市上,只怕便是沒事也要引起旁人疑心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貓膩,怎么在任氏鹽場銀股價錢剛剛飛漲起來的時候便要拋掉?
價錢說不定還要跌。
所以姜雪寧只讓人分批地放出消息,一千股一千股地出,順便也等著魚兒咬鉤。
京中可說是但凡從商的人都在關注這件事,消息剛一放出去,便有無數人感興趣,紛紛表示愿意出價。
風聲眨眼便傳到了呂顯這里。
旁人察覺不出端倪來,呂顯卻是感覺到了一絲古怪,眼底頓時精光閃爍:“不對的,這情況是不對的。任氏鹽場的行情正看漲,能拋出一千股來還跟著又拋出一千股,背后只怕是個持有大筆銀股的人!這種時候拋銀股,要么是不看好任氏鹽場未來的情況,要么是……這個人現在很缺錢!”
幽篁館里清靜無人。
謝危盤腿坐在他對面,看著他把面前一把算盤扒拉得直響,不由道:“別人缺錢,那又怎樣?”
呂顯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嘿嘿笑道:“當然是趁火打劫的好時候!”
他心里早就有一些想法在轉悠,算盤扒拉到一半便放下了,竟是直接起了身來,道:“不行,這么大好的機會,我萬萬不能錯過了!”
謝危皺眉:“我還想同你說天教的事……”
呂顯擺了擺手頭也不回:“你既然有了那幫人的消息,他們近期又要出城,將這幫人擒獲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就不用同我商量了。老子趕著賺錢,你再重要的事都放著,我先出門找個人去!”
外頭正在下雪。
連著下了好幾日了。
呂顯出門前想了想,為防萬一,干脆把銀票連著印信都揣在了身上,從小童手里接了把傘便徑直往京中白果寺去。
他這些天可都派人盯著清遠伯府那邊呢。
對尤芳吟的行蹤,呂顯了如指掌。
明日便要從京城出發去蜀地,出嫁前的姑娘當然是要去廟里進個香,為自己祈禱姻緣順遂。尤芳吟雖是假成婚,可該做的事情也是一樣不少,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綻。
這一回是有府里一個小丫頭陪著來的。
呂顯可不將這種小角色放在眼底,隨便派了個人去便把小丫頭留在了外面說話,自己卻是半點也不客氣地叩門道:“里面可是尤芳吟尤姑娘?在下呂照隱,有一筆生意想來找姑娘談談。”
尤芳吟今日來拜廟,還順道求了一根簽,此刻正對著簽文細看,聽得叩門聲響時差點抖了一下,再聽見外面人自報家門,腦海里便浮出一張臉來。
二姑娘料得果然不錯,此人竟真找來了。
她心里不由佩服極了,但也有一些緊張,強自鎮定下來,道:“請進。”
呂顯便推門進來。
一間簡單的禪房,樸素極了,掛著幅簡簡單單的“空”字。
只是抬眸瞧見尤芳吟時,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往日這姑娘他是曾在蜀香客棧里打過照面的,穿著一身丫鬟穿的粗衣,甚至有些面黃肌瘦,看著雖清秀卻也十分寒酸;如今卻是稍稍豐腴了一些,兩頰也有些紅暈,不知是不是將出嫁的緣故,眉目雖不如何初衷,卻給人一種溫婉似水的感覺,有一種由內而外煥發出來的容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時,竟然讓他有了少許的不自在。
直到這時,呂顯才意識到——
是了,人家姑娘明日就要嫁人了,自己今天卻還敢跑來談生意,膽子可真是不小。
尤芳吟問道:“我好像不曾約過您,不知呂老板找來,是有什么生意要談?”
呂顯這才回神,一笑之后便驅除了心底那片刻的異樣,道:“旁人不知,尤姑娘與我卻該是知道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今日在蜀香客棧放出風聲要出銀股的人,該是姑娘,或者說,是姑娘背后的人吧?”
尤芳吟沒有說話。
呂顯便胸有成竹地道:“呂某雖不知姑娘到底哪里需要用到這許多的錢,但想必也是急著將銀股出手吧?只是京中關注此事的商人雖多,要能在短時間內拿出這樣大一筆錢來,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人。我呂某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信譽沒得說。與其你們一千股一千股往外拋,處理起來麻煩,還要小心不被人發現,不如有多少都出給了我,我照單全收。尤姑娘考慮一下?”
尤芳吟想起姜雪寧的囑咐來,便問:“你也出得起千文一股么?”
呂顯唇邊頓時掛上了幾分似笑非笑:“市上銀股少,所以價錢高,能有這個價不稀奇。可若尤姑娘一口氣將手里的銀股都拋出去,這價錢可就沒這么高了。”
趁火打劫么,就是這般的要義。
呂顯深得其中精髓。
尤芳吟一聽這話心里便憋了口氣,還好這些都是姜雪寧先前曾跟她說過了的,如今從呂顯口中聽到,倒沒有多少憤怒。
只是想,二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連眼前這個人咬鉤之后趁機壓價都料到了。
她皺了眉道:“那呂老板出多少?”
呂顯反問:“尤姑娘出多少?”
尤芳吟道:“一萬五千股。”
呂顯暗地里倒吸一口涼氣,不由挑了眉道:“一萬三千兩。”
尤芳吟一聽,一張小臉便冷了下來,道:“呂老板根本不是誠心來買的。”
呂顯卻笑:“誠心得很。”
尤芳吟想送客。
呂顯偏偏賴著不走,手指輕輕扣著桌沿,姿態灑然得很:“你,或者你背后的東家,原來缺一萬五千兩啊。”
尤芳吟雙眼里便冒出了幾分怒火。
呂顯見她這般,越發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讓他覺著自己快意極了,便像是捏住了眼前這姑娘的命門似的,越發悠閑,補道:“尤姑娘也不必用這種眼神看著在下,在商言商嘛。做生意的,誰都有個手頭緊的時候,我呂某人也向來好心,能幫人的時候都愿意幫上一幫。既然是缺一萬五千兩,不如便出一萬七千銀股給我,咱們一錘子把生意給談好,也省得姑娘再為了那些許一點小錢到處發愁不是?”
也許是這話說到了尤芳吟心坎上,他看對方的神情似乎猶豫了起來,好像在認真考慮他說的話。
呂顯便極有心機地再接再厲,繼續鼓動她。
一番話接著一番話可說得上是苦口婆心,還極言她若一口氣將這些銀股都放到市上去的后果,只怕讓人懷疑是鹽場背地里有什么事,說不準連賣都賣不出去。
但尤芳吟還是沒松口。
這時候,呂顯便使出了殺手锏,把臉一板,道:“話說了這樣多,尤姑娘也沒有要賣這些銀股的意思,看來這筆生意是談不成了。那呂某便先行告辭!”
說罷便起身來向尤芳吟拱手。
尤芳吟沒攔他。
呂顯從禪房里走了出去,同時在心里面默默地數著,果然,才數到三,背后就傳來忙慌慌的一聲:“呂老板留步!”
一抹得逞的笑便從呂顯唇邊溢出。
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這種談價講價的法子,雖然老,可到底屢試不爽啊!
只不過這時候他背對著尤芳吟,是以也根本沒看見這老實姑娘臉上忽然劃過的一抹同樣放下心來的微微笑意。
一個急著要錢,一個急著要股。
雙方一拍即合,呂顯是帶著銀票來與印信來的,志在必得,自不必說;可讓他覺得有些驚訝的是,尤芳吟竟也隨身帶著印信,幾乎立刻就與他簽訂了契約。
一手蓋印信,一手交銀錢。
呂顯拿了契約走,尤芳吟拿了銀票走。
從白果寺離開時,呂顯簡直大為振奮,心道任氏鹽場這大多數的銀股可都握在自己手里了,將來只等那白花花的銀子入賬。
可走出去三里地之后,面上笑容卻忽地一滯。
他契約揣在懷里,腦海里卻瞬間掠過那尤府庶女也從身上取出印信時的畫面,腦袋里幾乎“嗡”地一聲:如果不也是志在必得,如果不是早有準備,誰出門上香的時候竟會帶著印信!
他是趁火打劫來的。
可人家難道能不知道有人會趁火打劫?
這一想竟覺得心里涼了半截,頓時知道自己太著急了:“絕對缺錢!對方絕對瘋了一樣缺錢!我若再沉得住氣些必定能壓下更多的價啊!該死……”
竟然跳進了別人準備的套!
呂顯一張臉都差點綠了,一條路回去本來只需半個時辰,他卻是走一陣停一陣,愣是走到了天黑,回到幽篁館時神情簡直如喪考妣,可怕極了。
謝危這時還沒走。
聽見推門聲抬頭看見呂顯一身寒氣走進來,眉梢不由微微一挑:“你這是怎么了?”
呂顯鐵青著一張臉沒有說話,只把那張契約放在了桌上。
謝危瞧了一眼,道:“這不是談成了?”
呂顯道:“價錢我出高了。”
對一個從商之人來說,能用更低的價錢拿下的生意出了一個更高的價錢,絕對是莫大的恥辱!
呂顯現在回想,就知道自己那時是上頭了。
謝危聽他這話的意思,卻是一下明白他臉色為何這么差了:呂照隱這般的人,便是能占十分的便宜便不愿退一步只占九分,一定要十分都占滿了才覺得自己不虧。想來是銀股雖拿到了手中,可價錢本能太低,他卻沒壓下來,因此惱恨。
天知道這會兒呂顯滿腦子都是尤芳吟那張臉,過了這一遭之后又不由想起早些時候被人搶先一步的生絲生意,越琢磨心里越不是味兒,暗道這梁子結得深了。
足足緩了好半天,他才強迫自己將這惱恨壓下。
然后才注意到謝危這樣晚的天,竟還沒走,于是道:“你怎么還在?”
謝危卻是看向了窗外,靜靜地道:“今夜有事,在等消息。”
天黑盡了。
那一萬五千兩銀票從尤芳吟手中轉到了姜雪寧的手中,又到了周寅之的手中,最終交到了兩個黑衣蒙面之人手中。
周寅之只帶了衛溪。
對方也只兩個人。
倒是信守承諾,一手交錢,一手交信。
想來雙方都甚是謹慎,又因此事極為特殊,更不敢讓更多的人知道,一邊查過信沒問題,一邊看過銀票沒問題,便連話都不多說上一句,各自轉身就走。
那兩名黑衣人趁著夜色去遠。
走至半道上,左右看看無人,便進了一條巷子,再出來時已經換上了尋常的衣物,將一張臉露出來,皆是平平無奇模樣。
公儀丞已經沒了消息。
銀票又已經到手。
這幾個人心里面還想勇毅侯府也算得上是一門忠烈,也曾想過要與天教共謀大業,他們把信賣了也算做了件善事。但待在京城,只恐夜長夢多,是以拿到錢后當夜便想借著天教留在京中的一些關系離開京城,遠走高飛。
然而就在他們懷揣著巨額銀票,接近城門,對著往日與他們接頭的人打出暗號時,迎接他們的竟是城門上飛射而下的箭矢!
嗖嗖嗖!
黑暗中箭矢上劃過鋒銳的利光,輕而易舉便沒入了這些人頭顱,他們懷里的銀票都還沒揣熱,根本都沒還想明白發生了什么,就已經仆倒在地,瞪著一雙雙眼睛沒了氣。
城門樓上,早埋伏在此處的刀琴利落地收了弓,站在門樓不易被人察覺到的黑暗角落里,吩咐身邊其他人道:“下去仔細搜搜,看看有沒有先生要的東西。”
立刻便有幾條影子從上頭下去。
上上下下一番仔細地搜摸,卻沒摸著什么信函,反倒摸出了厚厚一沓銀票,遞交到刀琴手中,遲疑地道:“刀琴公子,都搜遍了,這幫人身上都沒有。”
刀琴一接過那厚厚一沓銀票,便皺了眉頭。
眼下死在城樓下的都是暗中聽公儀丞調遣的人,不該有這么多的銀票才對。
這幫人的錢從哪里來?
他略略一想,心里面忽然有了個極其不好的預感,面色頓時一變,竟是連話都不說了,徑直下了城門樓便翻身上馬,直朝著幽篁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屋子里點著燈,卻忽然爆了一下燈花。
呂顯黑著一張臉打算盤,聲音格外地響。
謝危手里摸著一枚白玉棋子,盯著自己面前的棋盤,卻是好些時候沒有動上那么一下了,直到外頭有小童通傳說刀琴公子回來了,他才陡地抬眸,一雙靜寂的眼底竟埋藏著幾分閃爍的殺機!
刀琴走了進來。
謝危問:“怎樣?”
刀琴情知事情緊急,別的話都不敢多說,但將先前從那些人身上搜來的那厚厚一沓銀票呈遞給他,道:“沒有查到公儀丞讓他們送的信,只在他們身上搜到了這五萬兩銀票!”
“只有銀票,沒有信?”
謝危心底陡地一寒,竟覺一股戰栗之意從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他太了解人心了。
幾乎瞬間便猜到發生了什么:與公儀丞失去聯系后,這幫人手里有信函,必定生了貪念,用這封信換了這一大筆的錢財!
手里壓著的那枚棋子,頓時硌入掌心。
謝危眉目間戾氣劃過,棋盤上黑白的棋子在眼底晃動,叫他心煩意亂,竟是抬手一推將這棋盤掀了,震得棋子落了滿地。
噼里啪啦。
卻襯得這屋里屋外,越發靜寂。
呂顯心情也不大好,可這時候連點大氣兒也不敢喘。
只是他目光不經意從那一沓銀票之上劃過時,卻忽然沒忍住“咦”了一聲:面上這兩張銀票,看著怎么這么……眼熟?
他心頭突了一下。
一個驚人的想法忽然劃過了他的腦海,讓他伸手將這一沓銀票都抓在了手中,一張一張仔細看了起來。
越看,一雙眼便越是明亮。
呂顯心跳簡直快極了,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襲來,直接將其中一萬五千兩銀票抽了出來,放到謝危面前,顫抖著聲音道:“你認得出來嗎?”
謝危皺眉:“什么?”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這分明是我下午帶出去買那鹽場銀股時用的銀票!通亨銀號,一連十五張,不僅是記號,甚至連我走時揣進懷里留下的折痕都一模一樣!”
這意味著什么,可真是再明白不過了!
呂顯生怕謝危不信,只一張張將這一沓銀票在謝危面前鋪開,將中間那些確鑿的細節都指給他看:“我便說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拋掉漲勢大好的銀股,沒料著是要用在這里。若出這銀票的人便是那封信的買主,這個人必定與清遠伯府那庶女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而且……
什么人會花這樣大的價錢買下這樣一封可稱得上是侯府罪證的信函呢?
要么是恨不能置侯府于死地的大仇家。
要么……
謝危忽然沉默了幾分,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桌上一張平鋪的千兩銀票邊沿,心思流轉間,折了一角起來,竟看見那銀票邊緣留下了零星的幾點窄窄的墨跡。
他眉頭皺起,目光落在上面不動了。
呂顯也注意到了他所看的地方,不由一怔,道:“我怎么不記得先前有這些墨跡……”
謝危抬眸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卻似想到點什么,一張一張將這十五張銀票全都翻到背面。
呂顯頓時目瞪口呆。
因為每一張銀票右側邊沿,竟然都有著窄窄幾點戛然而止的墨跡!
謝危略一思索,便調整著順序,一一將這十五張銀票對著右側邊沿的墨跡排列起來,一張疊著一張,卻依次錯開窄窄的一條,所有的墨跡便如拼圖一般吻合上了。
竟然是有人在銀票上騎縫留了字!
不算特別工整的字跡,甚至還有點潦倒歪斜,讀來居然有幾分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味道,寫的是:“先生,是我。我知錯了。”
末尾還畫了只小王八。
這一瞬間,謝危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眸底的戾氣忽然冰雪似的全化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