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

第183章 純屬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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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純屬誤會

她說著話,已經從座中起身。

這時才看見她穿的乃是一襲艾綠的卷草紋湘裙,往前走得一步,裙裾便如細細的水波一般晃蕩,竟直接走到了他身邊來,繞著他踱步,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

衛梁只覺毛骨悚然。

對方站在他面前時,他不敢抬頭;對方立在他身后時,他脊背僵硬如一根石柱。

姜雪寧上一世認識衛梁,純屬誤會。

那時臨淄王沈玠才剛登基,帶著她在京中坊市游玩,遇到一行打海上來的深目高鼻的商人,正當街兜售一些長得奇奇怪怪的果子。

人圍了不少,來看熱鬧。

但要花錢買的卻寥寥無幾。

她與沈玠也就是在旁邊看個熱鬧,沒料想正要走時卻見一名不高不壯的文人費力地擠開人群,來到那幾名商人面前,開口就說自己不僅要買下那些果子,還想要買下這些果子的種子。

于是一通嘰里呱啦亂講,價錢卻沒談攏。

這名文人氣得一張臉都紅了,又似乎對這些果子和種子十分執著,立在街面上不肯走。

到底還是鄭保眼尖,記得住人,悄悄附耳同沈玠說了一句:“這不是今科您欽點的那位衛探花嗎?”

沈玠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眼。

姜雪寧也不由詫異。

沈玠一琢磨,便讓鄭保替這位古古怪怪的探花郎解了圍,出了錢,末了再讓人把人引過來談話。

沈玠貴為天子不大記得人,可作為探花的沈玠即便不記得沈玠長什么模樣,也認得出當日金殿傳臚時站在臺階前的鄭保,所以立時就要上前來行禮。

還好沈玠及時打住。

然后萬分納悶地問他,買這一堆勞什子的東西是想干什么。

衛梁頭上都冒出冷汗,只說自己有些上不得臺面的癖好,慣好研究田間地頭的事情,還望沈玠莫怪。

沈玠瞅了瞅他抱在懷里的那些果子,把腦袋搖了又搖。

也不知是覺得這位探花郎不務正業還是有什么別的想法,但總歸沒有責罰,只道:“正事之外有些消遣也無可厚非,拿回去鉆研便鉆研吧,好歹也是朕出過錢的,他日要真鉆研出個什么來,記得送進宮來孝敬便成。朕雖不好這個,皇后卻貪嘴得很,指不定愛吃。”

姜雪寧立在他身后,大覺沒面子,想要反駁,可又說不出口,只能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悶氣。

衛梁卻逃過一劫似的,長出了口氣。

之后沈玠與姜雪寧回了宮,此事也就告一段落。宮里面人跟人斗,鬼跟鬼拼,沒多久她就把這事兒忘了個干凈。

可誰也沒想到,次年盛夏,她正在坤寧宮大殿外的廊下教那幾只八哥說話,就見內務府那邊的總管帶了好幾名太監抬著什么東西進來。

一看全是奇形怪狀的水果。

還有個長滿了尖刺的,像極了巨大的流星錘。

一問才知道,說是翰林院里一位編修大人叫衛梁的,特意獻上,問過了皇帝,著人給她送過來。

姜雪寧完全想不起當初的事,內務府的太監一走,便與宮里的宮女們對著這些果子研究了半天。

有的好吃,有的還不得其法。

末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長滿了尖刺的果子上,聽說是叫什么榴蓮,得開了外面的殼吃里面的肉,于是便叫小太監拿了刀來好不容易開開。

結果……

那味道簡直熏暈了坤寧宮上上下下所有人,令姜雪寧終身難忘!

這東西竟然說能吃?

她勃然大怒,只當這姓衛的看起來老實,原來比起朝廷里那些反對她的清流老臣還要過分,這是明擺著借機羞辱自己!

于是某日御花園皇帝賜宴,姜雪寧找了個機會單獨把衛梁拎出來說話。

衛梁好像對自己闖下的禍事一無所覺,還問姜雪寧那些水果吃著如何。

姜雪寧差點叫人把他拉下去砍頭。

但怎么著這也是皇帝親自點的探花郎,可輪不到她明目張膽地動手,所以只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說自己很喜歡他送的東西,既然他對什么瓜果蔬菜的事情如此上心,留在翰林院實在浪費,何不放出去與百姓當個父母官,教他們種地去?她還能幫他跟皇帝說上一說。

按理說,朝中但凡是有點腦子的官員聽見這話,都要嚇得兩股戰戰、頭冒冷汗。

因為這話本身是一種明顯的威脅。

待在翰林院里可是“儲相”,將來大多是可以留在京中做官的。還未熬出頭就要外派去各省當官,那都是混得不如意的,下等官,苦差事。

可沒想到,這衛梁一怔之后,竟然滿是喜悅,眉眼里都盛了光似的,連帶著一張臉都紅了,磕磕絆絆躬身道:“這、這怎么敢勞煩娘娘呢?”

那會兒姜雪寧實在沒看明白他這算什么反應。

她又明褒暗貶地諷刺了幾句,可衛梁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還以為她在夸他呢,笑得越發燦爛。

末了是姜雪寧一頭霧水,見他半點也不生氣,自己惱得拂袖而去。

當夜便跟沈玠打了小報告。

說衛梁這人如何如何,一意逢迎自己,不是什么好官,干脆發去偏遠行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愛種地就種個高興。

沈玠免不了寬慰她,哄著她,讓她不要生氣。

那時姜雪寧想沈玠到底還是偏袒這個討人厭的探花。

結果第二天就聽說,上朝的時候沈玠一紙調令直接把衛梁從翰林院里拎了出來,扔去高郵當縣令。

這下姜雪寧高興了。

沈玠也不說什么,晚上一起用膳時也只看著她笑,問她這回算不算痛快。

姜雪寧尾巴便翹上了天。

她想,有衛梁做前車之鑒,好好一個探花郎跑去當縣令,日子過得不知有多凄慘,料想以后沒別人敢來招惹她了。

然而……

才僅僅過去一年,戶部整理各省稅賦時,駭然發現:高郵縣交田稅納糧竟然比去年翻了整整一番!

第一次,姜雪寧開始懷疑老天故意搞她。

滿朝文武都被高郵縣的情況震驚了,有人懷疑他加重了百姓稅賦,有人懷疑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貓膩,沈玠自然也大為驚奇,派人往下查。

查出來的結果打了所有人的臉。

人憑的就是硬本事,高郵縣自從跟著縣老爺衛梁一塊兒種地后,一畝田種出兩畝稻,是自家糧先翻了一番,所以才給朝廷多納了糧。

不消說,京中急召衛梁入京。

倘若高郵縣稻谷畝產的提高可以推而廣之,那一個大乾朝豈不是再無饑荒?

那兩天姜雪寧憂愁極了。

想這衛梁得了勢,對自己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正琢磨要怎么搞這人呢,外頭內務府的太監又風風火火抬著什么東西來了。

那是滿滿的三筐上好的高郵咸鴨蛋。

太監說,是高郵縣令衛梁今次上京特意托人孝敬她來的,專門感念皇后娘娘當年舉薦之恩。

姜雪寧簡直懵了。

一時難以分辨這到底是嘲諷還是嘲諷。

但總之衛梁好像半點不曾察覺她之前的惱羞和惡意,簡直把她的“恩情”刻在了心里,因此連蹦三級在戶部擔任要職后,還逢人便說皇后娘娘乃是個少見的好人,旁人對她實在是誤解太深。而且動輒便送些時鮮瓜果入京,那陣子御膳房都不用到外頭采買了。

就這樣,姜雪寧莫名其妙籠絡了一位被百姓奉為真正的“衣食父母”的能臣。

她忍不住想——

旁人對本宮那真的不是誤解,衛梁你對本宮這才是誤解太深啊!

但反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接白不接,況且衛梁的腦子大約都只用到了讀書和種地這兩件事上,于朝堂爭斗實在半點敏銳也無。

旁人都以為他是自己心腹。

姜雪寧也少不得絞盡腦汁為對方斡旋,對方但有莽撞得罪人或者擋了別人的路被別人算計時,都得她跟在后面當牛做馬地善后或者回護。

有時候她都納悶:本宮和衛梁,到底誰是誰祖宗?

總之,久而久之,這腦袋缺根筋的,便對她死心塌地。

一開始是不是誤會,自然也不重要了。

不管朝局如何改換,這樣的人,都是上位者最青睞、百姓們也離不開的。所以姜雪寧想,就算上一世她倒了垮了,衛梁的結局應該都不壞。

最差也不過就是回鄉種地嘛。

反正他喜歡。

這會兒,姜雪寧盯著對方,心情就變得十分復雜,半晌后扯開唇角,貌似純善地微笑起來:“衛公子,我問你話呢。”

衛梁一哆嗦:“在、在下……”

姜雪寧拿出了上一世哄傻子的耐心:“誰告訴你的?”

衛梁恨不能挖坑把自己埋了:“是,是在下自己有此擔心,并、并無人告訴過我。”

姜雪寧:“……”

誰也別攔著我,想把這人打一頓!

她眼皮跳了好幾跳,抬起手指來輕輕按住,才勉強繃住了一張即將撕裂的良善面皮,口不對心地夸獎:“衛公子真是思慮周全的有心人啊。”

衛梁沒聽出言下之意,以為她真是夸獎。

竟正色道:“不敢當,在下也不過只是為生民計,倘若五谷豐了,家國卻亂了,豈非得不償失?”

姜雪寧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可以放心了,本姑娘便是豬油蒙了心也不敢與天教為伍,衛公子的擔心實屬杞人憂天。”

衛梁頓時長舒一口氣:“如此,倒是衛某多慮,東家姑娘既然這樣說,那衛某也就信了。”

他自袖中解了賬冊遞上。

只道:“這是衛某私自扣下的當季收成糧賬,還請姑娘原諒在下的莽撞冒失。”

賬冊先前系在他手臂上,還帶著一縷余溫。

姜雪寧看著他像看著個傻子。

衛梁不明:“有什么不對嗎?”

過了好久,姜雪寧才幽幽道:“你大老遠來就問這一句,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連點證據都不要?”

“哦。”衛梁仿佛這才反應過來,但出乎姜雪寧意料,竟不是問她進一步的證據,而是向她笑起來,長身一揖,道,“實不相瞞,在下覺得姑娘不是會撒謊騙人的人。田莊上的佃戶雖沒見過姑娘,可姑娘卻從未薄待他們,可不收以重租。在下來時還左右為難,只想姑娘這樣的好人,倘若真為天教效力,在下還不知要怎樣選。如今您既說自己非為天教,在下便敢相信。”

上輩子這位沒被人搞死,那真是托賴了自己在背后照應啊。

姜雪寧無語望天。

她決定回頭多放幾個得力的人去衛梁身邊,免得他哪天出門被人打,然后帶過這話茬兒,只問道:“來也來一趟,衛公子喝什么茶?”

衛梁忙道:“不了,在下還有事在身。”

姜雪寧想想道:“可是要準備秋闈?”

衛梁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應“秋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接著才笑起來,說:“秋闈到不緊要,隨便考考便是,但稻谷已收,衛某得回去琢磨冬日里能否種點小麥,或者試著種一下一種叫馬鈴薯的東西,長起來很快,且……”

姜雪寧感覺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乏力,只覺千百只鳥雀在自己耳邊嘰嘰喳喳,聽得她頭昏腦也漲,渾然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蜀地還是在江寧,簡直腳底下都要打滑了。

半晌,衛梁說完。

然后眼底帶著幾分光彩地問姜雪寧:“東家姑娘看如何?”

姜雪寧回過神來,不敢說自己什么也沒聽懂,想想上一世對付此人的套路,彎彎唇笑起來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十分驚喜,道:“我看極好!”

衛梁立刻興奮起來:“那我回去便這樣辦!”

說完躬身一拜竟然道了別就走,半點也沒有停留之意。

蓮兒棠兒在后頭都看蒙了。

姜雪寧臉上的笑容瞬間拉下來,只向她們問:“他剛才說種什么來著?”

兩人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行,都沒聽明白。

愛種啥種啥吧。

姜雪寧翻開衛梁遞上來的那卷賬冊,只瞅了瞅末尾記下來的那幾個數,兩道柳葉似的細眉卻慢慢鎖緊:兩年過去,韃靼那邊的情勢也該有苗頭了。做生意這一道上,她雖不如上一世的尤半城,可并不需要與她一般兩邊下注保穩,單獨暗助燕臨,壓力倒少一半。只不知,夠不夠,又是否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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