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客棧

第二百零一章 善惡業境

陸離清醒一瞬,滿目皆是驚慌。

他,情動了。

他垂下眼簾微微蹙眉。

他已經活的足夠久了,擁有看透俗世的法眼,參透世事的妙蓮心,閱遍了世上諸番愛恨仇怨,他以為自己看透了、參透了,便自詡胸懷廣闊,愛天下眾生。

如今看來,這世上,最不懂得愛的人,竟就是他自己。

他曾為天下蒼生放棄自己的情愛,可這可笑的放棄,究竟是對是錯呢?似乎在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那么多凡人與神仙都拘泥情愛無法自拔。

于是,原本的虧欠愧疚,變成了綿綿不絕的悔恨。贖罪,變成了虔誠的心念。

他與她唇齒交融,相偎相依著,成為這世上沒有血脈相連卻是最親近的人。

他已不想要睜開法眼去看透,至少,不愿看透他們二人。

罷了,罷了。

他早該順應這命運的安排,便放縱自己一次吧,無關度與不度她,也無關還不還業。

他將身體輕輕向前抵著她,用他的手臂在她背上攬著。她緩緩地,緩緩地軟成了一灘,直到被他抵在軟榻上。

窗外細雨纏綿,屋內暗香浮動,她的雙眸朦朧,衣襟略微敞開,露出一抹雪白并染著緋粉的肌膚,他俯身看著她,墨發垂在她的側臉。

“怕嗎?”

攸寧下意識的點點頭,看著他的目光有些許懼意,怯怯的道:“老板,你變了。”

“變成什么樣了?”

“變得,有人味兒了。”

陸離輕笑了一聲,扶起她,撐起身子,平和的問道:“我是誰?”

攸寧微挑秀眉,脫口而出道:“老板。”

“我的名字?”

“陸,陸離。”

是,他是陸離,忽然頓悟,生出情愛的陸離。

“知道就好。”他慢條斯理的撿起一旁的衣衫披在自己身上,緩緩的道:“今日是我失態冒犯了你,對不起。”

他垂著眉眼,讓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她這時也不敢去看他,頷首道:“老板滋味甚好。”

空氣一時凝滯住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只想趕緊逃走,僵直著四肢站起身道:“阿醉今晚做完昏食就要走了,我,我去看看她。”

“恩,那你好好送走她。”

攸寧輕撫著自己發麻泛紅的嘴唇,低聲嘟囔著:“這回該不會賴賬了吧。”

他輕輕一笑,淡若飄云,一如往日般的平和的道:“不會了。”

“這一次,再不會不認賬,只要攸寧在一日,我便再也不棄你。”

攸寧,沒想到他耳朵這么尖,不但聽見自己低聲嘟囔,更這樣平和的回答了她,抬眼看著他,篤定的道:“我走了。”

說著走了,也只是微微挪動了腳尖,他輕聲笑了笑,道:“知道你不喜整日待在客棧里面,明日啟程去狐山。”

才回來又要出去?攸寧雖然有些好奇,但到底沒有多問,只當是要去看看蘇蘇,卻心情更好了,笑瞇著眼道:“這一次是要帶若華同去?”

陸離微微挑眉,點頭道:“便如此安排吧。”

攸寧轉過身往外走,抬眼看向那扇山水屏風,下意識的轉頭對陸離道:“老板,這屏風原來是叫善惡業鏡嗎?”

陸離微笑著搖搖頭道:“我未曾聽過此名。”

攸寧臉色有些疑惑轉而笑道:“奇怪,這話脫口而出,我這是怎么了。”

陸離微笑笑,道:“你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說的也是。”她明媚一笑,再次轉過身去,眉心卻不自覺的蹙緊,又深深的看了那屏風一眼,怎么就覺得這么的熟悉呢?

房門開了又關,陸離不自覺的撫著自己的嘴唇,唇上似乎還帶著她的氣息,心間不自覺的一笑,笑容映在臉上,顯得無比滿足。將目光投到窗外,小雨蔓延著,沒有停下的勢頭,如玉臉龐漸漸繃緊,雙唇抿成了一條線。

不知還能瞞得了幾時,也不知道憑自己的能力還能壓制她覺醒幾次,罷罷罷,瞞得一時都是賺的。

他看向琴案上通體漆黑的七弦琴,遲疑著,還是將手指撥弄上了琴弦。一串如流水般的清越琴音徐徐傳來。

陸離撥弄著琴弦,神情認真。

這琴,與屏風一樣,皆是有名字的。

她說,這把琴名叫九霄紅蓮,紅蓮業火之意。

她說,這把琴便是她。

那日大戰,她的大軍并沒有如她的預期闖破東海,只能退守不動。

他受了重傷,留在東海養傷。

夜半之時,一段凄愴琴聲傳來,那是一種,失去一切才有的落寞,而琴聲中又隱含著不服輸的斗志,他不自覺的提步走出東海龍宮。

海崖之上,她一身玄色衣裙,月華光輝籠罩著她滿頭的銀發。

這是他們第二次相見,他們都沒有說話,他便以簫相和,陪她奏了一曲。

天亮之時,她迎著陽光悵然一笑,緩緩的道:“梵離,你可知道,我本仙魔共主,他竊了我的清虛界更奪了我的眼睛,我是定要奪回來的。本尊為業而生,也該為業而死,乃是注定孤獨之人,曾有北真伴我奏琴七日,我視他為知己,卻因他而死,想來我的確不該有人情。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奏琴,九霄紅蓮是我親手所斫,內有我一縷神識,今日我將它贈予你,以謝今夜相伴之情。再見之日,便當作不曾相識吧。”

她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并不覺得吃驚,只是當話說到最后兩句時,亙古不變的平和臉卻有些許抽搐。

他見她孤單,好意相伴一夜,她卻說用一把琴了斷。

自古以來知音贈琴皆是風雅美談,可這一次,他怎么有些被買賣調戲的感覺?更何況,眼前的少女并未騎馬佩劍,根本就是個故作威嚴的小姑娘!

說完這話,她站起身來,轉身離去。他嘴唇微微動了動,終究是開了口,問道:“清虛界安定祥和,誰為主有何干系?”

她嗤笑一聲,道:“你不在其中,自然覺得毫無干系。”

他微微蹙眉,道:“你執念過深,如此,不能清心,即便重奪清虛界也不能坐穩天帝之位。”

她似乎提起了興趣,略微挑眉,笑瞇著眼道:“你不懂,其實本尊根本不稀罕清虛界。”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盡是嘲諷,這激得他起了探尋之心,朝她走近兩步。

“你既然不想要清虛界,何必屢屢制造禍端?”

她揚起臉,側對明月,月光籠罩在她身上,仿佛將她銀色的發絲、柔膩的臉龐鍍上一層淡淡的熒光。她的神情那么驕傲,雖笑著,但卻不減威嚴道:“這世上,唯有我不想要而棄之,萬沒有憑空被人竊取之理。”她說的自然,仿佛決定今晚的餐食一般。

陸離微微蹙眉,頭一回抬眼直視眼前的人,問道:“你可愿與我打個賭?”

她轉身背對著月光,表情晦暗不明,腳步幾欲離去。

他又朝她走近兩步,下意識的拉住她寬大的衣袖,道:“我自愿隨你而去,給我十日時光度化你,若我做到了,換來三界和平,若我沒有做到,我的性命予你取奪。”

她鳳眸像他拉著她衣衫的手指看去,輕聲笑了道:“你的手還真好看。”然后抬眼看向他,接著道:“你這激將法太也淺顯,你不該如此小看我。”

他抬眸直視著她那雙清亮的眼睛,這雙眼睛中流溢著點點月輝,他卻是笑了,此人真是外界傳聞之人嗎?復問道:“那么,你敢嗎?”

“本尊便給你十日光景又如何?十日之后取你性命,你可不要后悔。”

“梵離,不悔。”

她不屑的笑了,道:“本尊有一面善惡業鏡,可查人心、通三界。你,隨本尊來吧。”

海風霎時間拂面而過,將二人一玄一白的衣袂吹得翩翩而舞,相互交織在綴滿星斗的夜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