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卑職心服口服第240章卑職心服口服
澉浦碼頭旁有個大客棧,名曰“東海”。
東海客棧很大很全,客房從高檔套間到大通鋪都有。
不僅如此,東海客棧還兼營賭坊、青樓、酒樓生意。
想想看,從東瀛、高麗、呂宋或琉球、南洋等地趕來的客船,在海上飄泊數日后,終于抵達澉浦口岸,他們第一時間想做的是什么?
他們的船上,有身家億萬的富商,也有普通的隨從和水手,所以東海客棧所經營的一切,高中低檔都有。
這樣一家日進斗金的大客棧,如果停業一天,損失之大可想而知。
但,現在客棧就是停業了,哪怕掌柜的也有些背景,卻也不敢多置一詞。
因為征用這家客棧的是樞密院的京官。
同時,被楊沅船隊載回來的海盜中的傷員指稱,他們二當家的每次登岸,都是住在東海客棧。
有了這句話,楊沅要征用這家客棧,店家哪敢說半個不字。
客棧后院兒里,牲口棚旁的一幢小屋。
小兒手臂粗細的木棍充作窗欄,擋在不大的窗戶上。
三張呆滯的面孔,就站在窗內。
陽光自外而入,窗欄的陰影把他們的臉和身子切的稀碎。
他們此刻的心情,更加稀碎。
之前在船上的時候,還是并肩戰斗的人啊!
他們為獅峰茶場的人殺過敵,也曾把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給獅峰茶場的人,怎么突然之間,那些茶場護衛就變成大宋官兵了呢?
這讓他們這些北地漢子很尷尬啊……
關在房間里的,是那僅存的三個金人護衛。
他們都是金人占領中原地區后才出生的北地漢人,雖與南人同種,接受的卻一直是金國朝廷。
他們的父輩仍有不少人對大宋念念不忘,但也只是偶爾隱晦地對他們表達幾句,
他們對宋是沒有什么親近感的,等他們的下一代、下下代出生后,對宋就更不可能有歸屬感了。
他們對于為金國做事,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
可是,經歷了和“御前弓馬子弟所”官兵的并肩作戰,現在卻淪為階下囚,這感覺就挺魔幻的。
在外面看管他們的,就是在船上曾并肩作戰過的“戰友”。
雖然他們也很疲乏,而且不少人身上有傷,但楊沅還是讓他們承擔起了看管這三個金國人的任務。
很顯然,楊沅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還有金人活著。
楊沅只在腰間淺淺系了一條帶子,衣襟敞著,露著結實的胸膛,晃進了自己的臥房。
“那三個金人,一定要看顧好,不要讓他們的消息泄露出去,說不定,這些人會有用處。”
楊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舒了口氣說。
他吃了早餐,又泡了個澡,如今穿上一身輕柔的睡袍,只覺渾身舒泰。
小駱腳下無聲地跟在他的后面,微笑道:“副掌房是想策反他們為我所用?可……我們是‘魚字房’,如今負責對外的是‘蟬字房’啊。”
楊沅搖了搖頭,鋪開一張紙,笑道:“你呀,格局要打開!
什么‘魚字房’‘蟬字房’的,不都是咱們機速房的一個職司衙門嗎?”
“再往大里說,咱們樞密院又如何,還不就是咱們大宋的一個衙門?
不要只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那樣,最后就會變成一只井底蛙,再也跳不出去了。”
小駱目光閃爍了一下,笑容更愉快了:“副掌房教訓的是,卑職會安排好他們的。”
說完,他便走上去,為楊沅研起了墨。
小駱對楊沅很投脾氣。
用他師父的話說,就是特別“合眼緣兒”。
他師父說,當初看到他,一眼就相中了。
老太監覺得這個孩子特別合自己的眼緣兒,怎么看怎么舒服,所以就選了他做自己的衣缽傳人。
小駱一直不明白,什么叫做“一眼看中”,直到他遇到楊沅。
那天,楊沅踏進“魚字房”大門,與他相見的那一刻,他就覺得,自己跟這個人特別的投脾氣。
明明他都還不了解這個人,可就是怎么看都覺得這個人說不出的順眼。
或許……,這就是師父說的“合眼緣兒”吧。
楊沅有胸襟、有膽識,做事能從大宋社稷的角度去考慮利弊得失,而不是局限于一隅。
這很好!
小駱覺得,這樣的人,就是大宋的忠臣,自己和他就永遠不會有沖突。
那么,他作為“保龍殿”的衣缽傳人,就可以交這個朋友了。
大宋太祖趙匡,曾經與睡仙人陳摶下棋,把華山輸給陳摶做了道場。
這件事天下皆知。
但小駱卻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作為打江山的一代開國至尊,一山一水一城一地,在他眼中都無比看重,豈有拿來當一盤棋局賭注的道理?
睡仙人是一位有道高人,又豈會接受這樣荒唐的賭注?
把華山封為睡仙人陳摶的道場,實際上是太祖皇帝和睡仙人的一個交易。
在中國歷史上一共出現過四百多位皇帝,從個人武藝上論,宋太祖趙匡是公認的第一!
“一根盤龍棍,打遍天下四百州郡”,這句話或許有夸張的成分,但其人武藝之高,卻是公認的。
他也是唯一一位以帝王之尊,將他創造的一門拳法流傳后世的人,稱為一代武學大宗師并不過分。
睡仙人曾說過趙太祖外功天下第一強橫,趙太祖就以華山為代價,向扶搖子這位內功天下無雙的真人,換一門內家功法。
扶搖子答應了,但他未必真是為了接受華山這座道場才答應的。
皇帝就算不封,他若選中了哪一處名山大澤,就不能在那兒建座道觀,潛居修行了么?
他答應了,華山又何時成為過他的私人之地呢?
很可能……他是不愿意得罪這位開國之君,才接受了這個體面的“交換”。
不過,陳摶老道在交出功法的時候還是做了手腳。
他交給趙官家的這門功法,尋常人練不得,唯內監宦閹們可以習之。
趙匡吃了個啞巴虧。
但他不僅是一代開國之君,更是一位武學大宗師,自有他的驕傲和風度,也就沒有死皮賴臉地繼續糾纏陳道人。
他并不懂內功,雖然外功已至巔峰,卻也改不了人家的內功心法。
于是,他就成立了“保龍殿”,把這門被扶搖子做過手腳的功法,當成了“保龍殿”的鎮殿之寶,為他培養大內高手。
小駱,就是這一代保龍殿主所選中的衣缽傳人。
之所以放他出來……
是因為那位老殿主發現自己的寶貝徒弟,在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已經悶出毛病了。
所以,老殿主才以“歷練”之名,放小徒弟出來散散心。
不然,小駱跟個鬼影子似的,整天幽靈般在宮里頭亂晃,到處去聽墻根,這誰受得了?
“二……二……二當家?是這么叫吧?”
鴨哥興沖沖地推門而入。
看見有人站在楊沅桌案一側,鴨哥心里一驚,本要脫口而出的“二哥”,瞬間變成了二當家。
楊沅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二掌房!不是,副……副掌房!”
“哦哦哦,對對對,副掌房。”
鴨哥憨笑幾聲:“多謝副掌房關照,我們要更換的船都已選定了。
被打沉的有六艘,另外,傷損嚴重不得不換的,有五艘。一共需要十一條船。”
楊沅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十一條船,已經可以把這兩支蕃商船隊中最好最大的船都換走了。
留下幾艘也好,總也不能全都換走,那吃相就太難看了。
楊沅便笑瞇瞇地道:“你不好謝我,這是劉副指揮的意思,本官只是按照劉副指揮的意思處置。”
鴨哥會意地道:“是是是,小民嘴笨,不會說話,二當家你莫見怪,嘿嘿!”
小駱翻了個白眼兒,又叫錯!
真是狗肉上不了臺面!
楊沅用鎮紙壓住紙張,一邊提筆飽墨,一邊道:“船,就這么處置吧。
船上的貨,你們搬上碼頭,逐一清點,彌補你們損失之外,一部分上繳朝廷,一部分用來撫恤陣亡將士。
駱知客,你一會兒跟他們去,監督其事。”
這種活兒小駱愛干,這和聽墻根兒有異曲同工之妙,果然是楊副掌房知我啊!
小駱開心地答應了一聲。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人還未到,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便迫不及待地傳了進來。
“楊副承旨,我越想越覺得啊,伱昨夜真是太棒了!”
冷羽嬋穿著一身男式袍服,濕漉漉的頭發簡單地系一個高馬尾,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她方才沐浴的時候,躺在浴桶里,把昨夜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場面復盤了一下。
只覺楊沅從出海開始,簡直每一步決定,都是當時的最優選擇。
他從蕃人對他的態度變化,察覺不妥,便準確判斷出,蕃人要黑吃黑。
他立即調整了計劃,并及時向部下示警。
蒲望泉向他接近時,還不曾露出敵意,他就能果斷反殺。
而且,就連他拍自己屁股一下,當時來說都是最佳選擇了。
一個一直垂涎自己姐姐俏婢的紈绔,下作地占人便宜,小侍女惱羞離去,多合情理啊。
可她實則是溜去底艙放火的,但那種情形下還有誰會懷疑呢?
而楊沅營造出這樣一副形象,才麻痹了蒲望泉,使他瞬間反殺三人,毫不費力!
再之后,他占領頂艙、放開頂艙、逃離頂艙、趁機換船……
每一步,如果他的決策慢上一分或者錯上一步,都不會有今日的大捷。
這人的腦子究竟是怎么長的呀!
冷羽嬋越想,對楊沅越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所以沐浴已畢,她就迫不及待跑來見楊沅了。
女人的傾訴欲,又恰好碰上了她喜歡傾訴的人,那怎么忍得住?
只是,這句話說完,她才發現,小駱公公和那個鴨哥也在。
他們在,本也沒什么。
可是,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為什么透著一絲古怪的神氣呢。
“嗯?”高馬尾的御姐向他們挑了挑眉,你們看我干嘛?
鴨哥和小駱同時移開了目光。
毛病!
冷羽嬋不屑地撇撇嘴,看到案后的楊沅,又眉飛色舞起來:“卑職方才復局昨日之戰,越想越覺得副承旨你真是好厲害啊!
當時那情形,若只是我,早就被人坑了,虧得有你,帶著卑職輾轉騰挪,見招拆招,尤其是奪頂艙和棄頂艙,那一上一下間簡直是神來之筆……”
楊沅清咳一聲,矜持地道:“冷左衙過獎了,其實我也談不上多么厲害,還是你我相互配合,和衷共濟之故。”
冷羽嬋道:“副承旨何必過謙,反正卑職是服了你啦,對你心服口服!”
楊沅笑道:“厲害么?你看,我正寫‘呈狀’呢,但千頭萬緒的,竟不知該如何著筆。”
呈狀,就是下對上的公文匯報。
如今雙嶼島那邊結果如何還不清楚,但也得趕緊寫份呈狀送回去才行。
冷羽嬋現在對楊沅已然前嫌盡釋,連他占了自己晉升機會都不在乎了。
她覺得,人家是有真本事的,那就該服氣。
聽楊沅一說,冷羽嬋便道:“副承旨是智勇雙全的大英雄,刀筆吏的活兒不擅長有什么打緊。
不就是寫呈狀嗎,卑職的呈狀也沒寫呢,不如就由卑職代勞吧。”
楊沅大喜,這玩意兒他是真不擅長,呈狀的遣詞造句雖然不像奏章那么講究,可也令人頭大。
楊沅連忙起身“讓賢”:“來來來,你坐你坐。”
楊沅讓開座位,對鴨哥和小駱道:“你們自去忙吧。”
小駱和鴨哥一個急著去接收大船,一個喜歡盯梢窺秘,兩人立即離開了。
楊沅忙狗腿地給冷羽嬋研墨,道:“我想這么說,前邊一筆帶過就好,咱們從出錢塘灣,發現蕃人陰謀開始……”
這回楊沅倒沒俯身貼著冷羽嬋的耳朵說話。
但他只穿了一件寬松的睡袍,腰間就系了一條細細的帶子。
他這一彎腰,冷羽嬋都不用揚眸,眼角余光就能梢見他飽滿、結實的胸膛。
那極富陽剛之美的塊壘,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
冷羽嬋頓時不自在起來,屁股底下像坐了一塊針氈似的。
她連忙低頭寫字,可是……提筆忘字了……
呈狀的基本格式就是起首語緣由句請批句結束語主送者落款。
可她剛起首就忘字了。
樞密院……“機”怎么寫來著?
楊沅見她捉著筆,瞪著紙張半晌不動,便寬慰道:“條理要說清楚,還要簡潔凝練,確實不容易,你慢慢想,不著急……”
冷羽嬋把毛筆往筆山上一擱,開始發脾氣:“副掌房你老是插嘴,讓人家怎么寫呀!
昨夜之事是你我一起經歷的,還用你再說一遍嗎?難道卑職不清楚嗎?你去歇歇好不好啊,都折騰一夜了你不累嗎?”
難得請到一個捉刀人,至少此時此刻楊沅是不敢得罪的,忙陪笑道:
“你說的對,那你寫,我不多嘴了!這一宿鏖戰,我還真又困又乏,那我……先去歇息啦?”
冷羽嬋沒理他,只是嘟著嘴兒把筆提了起來。
楊沅見狀,乖乖繞過屏風去,往榻上一癱,拉過被子,不消片刻,便呼呼大睡了。2012(wangshu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