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今年虛歲四十五,身子骨還算硬朗。他的眉眼棱角分明,眼眸犀利,雖然年近半百,卻仍能看出他年輕時的俊朗。
此時他穿著一件松垮的儒衫,看上去沒有平時的嚴厲。
想來這樣的父親,蘇七小姐以往都是沒有見到過的吧。也只有在鄭氏母女前,他才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模樣。
蘇德看到自己的這個女兒走進來,沒有說一句話。蘇喜妹卻是乖巧地向蘇德磕下一個頭,又向鄭氏磕下頭。
“女兒這次能安然無恙的好起來,都是母親施善念佛為女兒祈福,今天母親更是親自去接女兒回府,女兒以后要更用心的侍候母親才是。”
這話說到了鄭氏的心坎上,尤其是在蘇德的面前,更是添了幾分她慈母般的賢淑,唇角邊不由露出滿意的笑來,完全沒反應過來這溫婉得體的話是出自木訥的七丫頭口中。
而蘇德雖然知道蘇喜妹傻愣,卻是好些年沒和她相處過了,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
“難得你有心。”鄭氏還未說話,蘇德卻是開口說道。
大概她這個父親還從來沒有這般溫言細語地對自己說過話,而他態度溫和卻是因為自己對一個姨娘的恭從。
還真是有些可笑!
鄭氏臉上的笑就又濃了幾分。
“七丫頭,你還沒吃飯吧?”她說道,“沒吃飯就在這兒一塊兒吃吧。”
蘇喜妹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卻是很快又將頭低了下去,似乎沒有起身的意思。
鄭氏以為她性子膽怯,就對一旁的蘇馨遞了個眼色。
蘇馨起身走了過來,彎下腰伸手去扶她。
“七妹妹,你身子還虛,正好今晚的菜肴清淡,尤其是白果人參湯,對你的身子都有好處。”她笑著說道。
然而她的手還沒碰上蘇喜妹的胳膊,蘇喜妹就已經轉過身向蘇德再磕下了一個頭。
蘇喜妹的動作很快,蘇馨的手就那么愣愣地僵在半空中,過了半晌才訥訥地收回。鄭氏的神情也是有些驚訝。
“七丫頭,你這是怎么了?”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蘇德一言不發,眸中透著一股冷意。
他這么多女兒中,就這七丫頭性情古怪,相貌生成這般已經是斷了她的姻緣,性子還偏偏怯弱傻愣,根本就上不得臺面,簡直就是丟盡了蘇家的顏面!
想到這些,他眼中的冷意就更冷了,仿佛能將水結成冰塊一般。
“母親,女兒知道您對我好,所以我才萬分愧疚,不能起身。”蘇喜妹已經抬起頭來看向鄭氏,但她的眼眶卻是紅了。
鄭氏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
“七丫頭,你這是什么話。”鄭氏詫異道。
蘇喜妹卻是轉過頭視線看向蘇德,仿佛完全沒有看見他眼中的不悅,背脊挺得直直的,眸光中也是不卑不亢,臉上還透著幾分決絕。
似乎她將要說出的話是何等天大的事。
“父親,常言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而相府向來也是注重規矩,母親仁慈,對下人們寬厚,但那些下人卻是并無感恩之心。”她開口說道,聲音是無比的清朗,也是無比痛心,“母親對我們這些兒女仁厚,府里的事都是由母親親自、操勞,府中的大小事宜也是費盡了母親的心思。”
說到這里,她抬袖擦了擦眼角,就像真的有淚珠子涌了出來一般。
“今日母親親自去義莊接我回府,也是為我忙前顧后安排好了一切,但那些下人卻是刻意挑唆,平日里他們怎么對待我也就罷了,但是母親對女兒是真的好,怎么會做出那種事來?”
她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鄭氏,態度誠懇。
“要是讓外人誤會了母親的不是,女兒又怎么能過意的去?”她轉眸看向蘇德,目光中帶著急切,“父親,女兒懇求父親為母親討回公道。”
她說完這些話,不僅是鄭氏和蘇馨,就連蘇德也是一臉的震驚。
這些話是七丫頭說出來的?
怎么可能?
但這些話的確是出自她的口中,鄭氏這才反應過來,七丫頭說話變得利索了!
蘇喜妹仿佛沒有看見他們眼神中露出的驚訝之色,起身走到門前將食盒拎了進來。
那食盒有三層,實木雕刻,所以她那瘦小的身子提著進來看著有些別扭費力。
輕輕將食盒往擺滿精美佳肴的翡翠紅木桌上一擱,蘇喜妹便打開了盒蓋,依次將食盒里的盤子和湯盅端了出來。
與桌上精致的菜肴一比,那食盒中的湯菜無論是從菜的本身還是賣相來說,都像是從潲水里撈出來的殘羹飯渣。
而且還有一股濃濃地酸臭味。
這菜盤正好擺在蘇德的鼻尖下,所以這酸臭的味道他應該體會得很深刻。
當然,她是故意這么做的。
蘇喜妹唇邊帶著一絲苦澀。
“母親帶女兒回府好好將養身子,那些下人卻是不懂規矩,誣了母親的名聲,女兒實在是覺得愧疚,要不是女兒,母親就不會被那些不懂規矩的下人給詆毀了,父親您一定要還母親一個公道,不然女兒就長跪不起。”
她聲音軟軟地說道,仿佛是有天大的委屈,就像那些下人真的是不服從管教,對鄭氏不敬似的。這話音一落,她就重新跪在了蘇德的面前。
左一個不懂規矩,右一個不懂規矩。
鄭氏驚訝的臉上有些僵硬,但卻偏偏發作不得,袖子下的手攥著袖口,都揉捏得狠了。
要知道,是她親自去接的七丫頭回的府,也是她親口說的讓七丫頭好好養著身子。
但這些話也不過是說給外人聽的,她壓根就沒打算囑咐廚房的婆子。
以往七丫頭很少在人前露面,就更別說突然跳出來拿這些瑣事說事了,何況府里的婆子仆婦丫鬟明著暗里欺負她,鄭氏也是知道的。
鄭氏是故意放縱那些下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那些下人不懂規矩,便是她這個當家主母默允的。
蘇德的臉色陰沉了下來。鄭氏牽了一下嘴角。
“那些下人可以慢慢調教……”
“母親,您為府里憂思操勞,他們卻隨意壞了府里的規矩。”不等鄭氏繼續說下去,蘇喜妹就說道,“您對下人寬厚,他們卻不懂得感恩圖報,蘇家比不得尋常人家,京中的貴胄家眷時常來府中赴宴,倘若不小心傳了出去,壞的可就是母親的名聲了。”
蘇德的神情徹底冷了下去,要是傳了出去,就不僅僅壞的是鄭氏的名聲了,相府的名聲也會受到牽連。
“相府向來治家嚴明,你們母親卻是善良仁厚。”蘇德開口說道,“平日里我忙于政務,疏忽了家里的事,倒是委屈你們母親了。”
說著,轉過頭目光溫柔地看向鄭氏,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鄭氏忙低下頭,眼里水光盈盈,看著倒像是真的受了委屈一樣。
蘇喜妹附和著點點頭。
“不能再讓那些下人連累母親了。”她誠懇地說道。
那語氣有多真切就有多真切,讓人挑不出半點兒摻假的成分。
蘇德聽著她的話,視線在她的臉上掃過。
“你就在這兒吃飯吧。”他說道,冷然的神情也柔軟了許多。
鄭氏也忙搭上話說:“是啊,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天也黑了,都餓了吧,快起來吃點兒東西。”
這話聽著倒是體貼,但蘇喜妹心里清楚,說她折騰了大半天,不就是在說她用心良苦嗎?
蘇喜妹笑著點點頭,乖巧地應了聲是,然后才起身坐下。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