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桓的眼眶紅紅的,說話的聲音都已經哽咽了:“去錦國之前,二哥曾給我來信,說會解開大哥與陛下的誤會,說他要化干戈為玉帛,使兩國繼續和平相處。”
他堅定地咬了咬牙:“二哥向來言之行踐,從不虛言。破城的命令,絕不是他下的,我相信!”
而且,二哥從不是個喜好殺戮之人。
就算迫不得已轟開了錦國的國門,他也不可能屠戮百姓,不可能殺盡霍氏皇族,不可能將后宮的女流之輩也一個不留。
更不可能威逼自己的結義大哥在自己面前自刎。
這一切,都不是二哥會做出來的事。
時景默然,良久,她忽然抬起頭來:“章叔叔,錦國國破之時,你在哪?”
章桓一愣,隨即說道:“當時,我妻子懷了身孕,有些流產跡象,我陪她在宮里住著。”
他面上露出羞愧與懊悔來:“我……我走不開……”
時景的目光動了又動,許久,才幽幽嘆口氣:“章叔叔,我剛才問你這話,不是想要讓你自責。你無須自責。”
她頓了頓:“我父親和章叔叔,都不過是被人捏住了軟肋,不得不配合罷了。我相信你們都不愿意看到那樣的結果,雖然,不論你們怎么做,也改變不了什么。”
時彥卿的妻子蘇氏,在迎回丈夫棺木的那一天,觸棺而亡,死了。
亡夫之痛固然痛徹心扉,可為母則強,對于一名膝下尚還有幼女的母親而言,殉情而亡的舉止,甚不明智。
這也與蘇家對女兒的教養不符。
像淑妃娘娘,雖然天真爛漫,至情至性,可她那樣的性子卻仍懂得要為自己的兒女打算。
慶陽郡主的母親,又怎能舍得拋棄牙牙學語的女兒,獨留她在這世上孤單一人?
而章桓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最終都沒有保住,一尸兩命,香消玉殞在慶宮之中,徒留他懊悔一生。
時彥卿的妻女和章桓的妻兒,是他們的軟肋,同時,也是慶帝的人質。
但在錦國破亡之后,除了時景,其他人都沒有活下來。
章桓的心像是猛烈地被挖掉了一大塊,痛得不能自己:“我……我早猜到了……”
妻子胎相不穩,是慶帝強留她在宮中,而他不舍得妻兒,自然只能跟著進宮。當時沒有察覺到的,事后也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可被人當中戳破那真相時,卻還是抑制不住地痛苦。
時景悲憫地望著這個痛苦的男人,她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章桓的后背:“章叔叔,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既自責沒有能保護好自己的妻兒,又懊惱在兩位兄長出事時沒能在他們身邊。”
她頓了頓:“但此刻,不是自責和懊惱的時候。”
章桓猛得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望向了時景:“孩子,你為何如此冷靜?”
傳言中,那是個被慶帝寵壞了的孩子。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一直沒有主動去尋她。
倘若不是昨夜她出現在了后山的庫房中,而方丈又傳來了求救的消息,他恐怕今生都不會選擇去見她。
時景的睫毛微微顫動:“因為,這也不是什么很難推測得到的真相啊……”
她抿了抿唇:“我早就知道父親的死不一般了。鳥盡弓藏,功高蓋主,那都是史書上一遍又一遍記載過的事了,沒什么好奇怪的。”
“只不過……”她頓了頓,“若鈞劍君與我的父親是那樣的關系,我想,錦國與他,都不過是慶帝鼓掌之間的玩物,一石二鳥的陰謀。”
慶帝,想要除掉錦國,他還想除掉時彥卿。
他有這個能力,但又不想承擔這個罪名。
所以,一箭雙雕。
果然,吞并了錦國之后,慶帝在朝臣和百姓之中一下子成了戰無不勝之神,成了英明偉岸的賢君,成了慶國五百年來最有成就的開拓之君。
而對時家遺孤的寵愛,又讓他成為一個重情重義信守承諾之人。
而章桓和他的妻兒,則是徹頭徹尾的犧牲品。
噫,這便是帝王權術啊!
章桓身子微顫:“孩子,你竟早就猜到了……”
他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疑惑:“那你……”
時景微微揚起頭來:“章叔叔是想問我,既然已經知道曾認賊作父,為何還能如此平靜?”
她苦笑起來:“十四年前的舊事,你我都已無力轉圜,對嗎?
要指證慶帝,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首先,我們需要足夠的證據。
然而,最悲哀的是,就算我們可以證明,這些事都是慶帝的陰謀,但又能怎么樣呢?
他的權謀,令慶國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局面,令百姓過上了豐衣足食的上朝日子。
就算他的陰謀被揭穿,在歷史的長河中,他仍舊是一位霸主,深受百姓之愛戴。
我們的指責,傷不到他分毫。”
“所以……”她的聲音慢慢地揚了起來,“悲憤與激動,都于事無補。只有冷靜地去想一想,我們該做到怎樣的田地,能承擔怎樣的犧牲,又想得到怎樣的結果,這才好決定接下來該做的事。”
當然,時景的冷靜其實是出自于旁觀者的視覺,雖然她現在就是慶陽郡主了,可她并不是她。
沒有了主觀的情緒紛擾,她只用客觀事實思考,也愿意為了慶陽郡主留給她的這具身體,竭盡所能地付出她的努力。
章桓一窒,半晌忽然欣慰地嘆道:“看來,我今日的選擇終是對的。”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型的玉匣遞給了時景:“小景,這是你父親托我保管的東西,我現在給你,是因為你值得得到它。”
時景心中一動,輕輕推開玉匣的蓋子,果然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青玉令牌,上面別無裝飾,只有簡簡單單一個“時”字。
“這是……時家軍的虎符……”
慶帝和諸路“神仙”掀地三尺也找不到的東西,原來竟藏在章桓手中。
而這隱藏于護國寺的山凹,倘若不是有心人指引,又有誰能輕易來到這里呢?
章桓哽咽著說道:“如此我便算是對得住大哥二哥的囑托,都物歸原主了。”
“都?”
時景心念一動:“所以,章叔叔手中的白狼軍……并不是太祖的白狼軍,而是錦國皇帝的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