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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鈞退下,芳菲的身子幾乎徹底軟在了椅子上。這份喜報,徹底擊潰了芳菲的最后一絲希望。
耳邊,隱隱地傳來玄武宮的歡聲笑語,群臣們聚集在一起,恭喜弘文帝再得龍子。
第二日,玄武宮才真正地開始了大型的歡慶儀式,歌舞升平,熱鬧非凡,宏兒很少聽得這么熱鬧,小孩子,哪里熱鬧便往哪里去湊,再也忍不住了,好奇地問:“太后,父皇這是再干什么呀?”
“哦……”芳菲啊了一聲,沒有回答。
“太后,我們去看看好不好?父皇有好玩兒的,不是剛請了我們么?”
芳菲看著孩子躍躍欲試的樣子,心里一震,他以為是很好玩兒的。是么?也許吧,畢竟,他多了兄弟姐妹了。
她開口,聲音非常艱難:“宏兒……你先去換衣服,等會兒太后陪你去。”
孩子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真的么?”
“對。”她點點頭,“宏兒,等會兒,你要恭喜父皇。”
“為什么呀?”
“因為你又多了一個可愛的小皇弟。”
孩子不明所以,就如多了一件玩具似的:“太后,以后我就可以跟他玩兒了么?”
“可以。你是長兄,所以,一定要善待所有兄弟姐妹,凡事都要先讓著他們。而且,你的好東西,也要先送給兄弟姐妹……”
孩子眼珠子一轉:“太后,宏兒也要送禮物么?”
“對。”
“那我送什么呀?”孩子有點為難,按照太后的說法,是要把自己的好東西,自己最喜歡的送給兄弟。
“太后,我最喜歡的是波斯貓,是不是把波斯貓送給小王子弟弟啊?”
芳菲一笑:“宏兒,你先去換衣服,禮物,太后會幫你準備好的。”
紅云等人立即帶了小太子下去換衣服。
四周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張孃孃小心翼翼地詢問:“太后……準備什么禮物送去呢?”
按例,每一次小王子的誕生,馮太后都必須以祖母的身份給予賞賜。以前,弘文帝基本不來報備,所以,張孃孃等便按照慣例準備了送去就好。但是,這一次,弘文帝慎重其事,而且又是宮里地位最高的娘娘米貴妃所生的,所以,她們一時拿不定主意,還要馮太后定奪。
但是,馮太后一直不曾回答,眼神有些飄忽。
“太后……您說,這禮物該怎么送出去最好?”
她有些神思恍惚:“是啊,送什么才好呢?”
“太后,還是老身按照以前的規矩辦吧……”
芳菲略略鎮定下來,淡淡道:“米貴妃現在為六宮之首,而且她也算是我多年故人。這禮物,怎么也得準備好一點。”
“是,太后,老身有分寸了。”
四周靜下來,芳菲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站起來,振作了精神。是啊,弘文帝生了兒子,自己必須去恭賀他,這才是自己的本份呢!
兩名宮女捧著禮物匣子,其他宮女衛士開道,馮太后和小太子,浩浩蕩蕩地往玄武宮而來。玄武宮真是張燈結彩,歡樂祥和,文臣武將,濟濟一堂,送來的禮物,堆積得山一般。
只是不見弘文帝。
眾人見了馮太后和太子,立即跪下行禮。馮太后大大方方地叫眾人平身。正在這時,忽然聽得一聲“陛下駕到……”
嘈雜的人群里立即安靜下來,文臣武將,齊刷刷地跪在地上。
小太子很是興奮,但見父皇從里間出來,滿面笑容,馮太后本是牽著他的手,他立即放開,跑上去行禮:“宏兒參見父皇。”
“哈哈哈,宏兒好乖……”
弘文帝和顏悅色的,“宏兒乖,今天好好玩兒,等會兒,你就會見到你的弟弟了。”
孩子好奇地東張西望:“弟弟在哪兒啊?”
“別急,一會兒就看到了。”
弘文帝這才看向馮太后,淡淡道:“參見太后。”
馮太后一笑:“恭喜陛下再得龍子,也恭喜拓跋家族開枝散葉。”
宮女們捧上太后的禮物,弘文帝淡淡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多謝太后。今日,請太后一定多飲幾杯。”
“這是自然。陛下喜得龍子,我一定多喝幾杯。”
二人不咸不淡的應酬,周圍的大臣們卻樂得合不攏嘴,尤其是一些鮮卑貴族大臣們,這些年來,弘文帝獨寵小太子,實在太過不公平,已經讓妃嬪們的娘家人諸多抱怨,和他們交好的朝臣們,也都有了不滿。都知道小太子是馮太后的籌碼,如果這樣下去,日后,馮太后豈不是會失去所有的節制?
現在,弘文帝終于開始寵幸和封賞其他的兒子,當然是對這種權利過大的一種制衡。眾人看得分明,但覺希望來了,心里均暗自竊喜。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弘文帝一揮手,四周安靜下來,弘文帝的聲音十分開心:“大家還沒見過小王子,奶媽,抱小王子出來…………”
眾人都很是意外,還以為小王子并未來到平城,原來,卻是來了的?
一聲傳令,但見一名乳母抱了穿著大紅襁褓的小嬰兒出來,身后,是數名宮女,然后,是身姿微微發福的米貴妃,但是,裝扮得非常端莊,看起來,真正有點兒母儀天下的氣勢。
“今日是小王子的百日之喜,朕還怕路途遙遠來不了,所幸,昨晚趕到了,哈哈哈……”
馮太后方才知道,原來不是滿月,而是100日之喜。除了自己之外,這里的眾臣,都是知道的。
“朕今日下令,封小王子為睿親王……京城其余的幾位王子,皆有封賞……”
米貴妃欣喜若狂,立即跪下去,代替兒子謝恩:“多謝陛下。”
眾臣也大肆祝賀:“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對于剛剛出生100天的兒子,敕封親王,這當然是非常盛大的恩典,僅僅次于對小太子的封賞。朝廷諸人,見此情況,尤其是一些機靈人士,當然已經完全明白,弘文帝,這是在給馮太后一個下馬威。
就連米貴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抱著小王子向太后行禮的時候,態度就顯得很是不自然,笑容也有點兒閃爍。
馮太后一絲一毫也不曾慌亂,把自己和小太子準備的禮物都送過去。
弘文帝親手接過小兒子,笑逐顏開:“孩兒,還不快謝謝太后和太子哥哥?”
這時,群臣又都恭喜起來:“恭喜陛下,賀喜太后……”
“瞧呀,小王子多可愛呀,天庭飽滿地閣方圓……”
“這么漂亮的小孩子,真是少見……”
“瞧他的小手,多有力氣?長大了,又是我們鮮卑人的一名最勇猛的親王……”
眾人七嘴八舌,小嬰兒如被眾星拱月一般。
宏兒最開始,本是站在父皇身邊的。卻不料,父皇,抱著的是自己的小弟弟。他自出生以來,已經習慣了父皇的單獨的寵愛,眾人對自己的追捧,卻不料,今日,自己完全被人忽視,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自己的小皇弟身上。
對于這名忽然多出來的小兄弟,孩子不可能馬上就產生親近熱愛的手足之情。只小小的心里覺得恐慌:父皇,他一直夸贊小弟弟,一直封賞小弟弟,可是,什么禮物都沒給自己,甚至,連抱一下都不曾。
他不知是什么時候退下來的,悄悄地,悄悄地,只是站到太后身邊,緊緊拉住太后的手。
馮太后從一眾歡聲笑語中不經意地看去,但見兒子的小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驚訝——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懼,而是剛剛開始似懂非懂的一種淡淡的,難言的失落——
當被捧得越高,摔下來的時候,就越疼。
這是她一直都在擔心的問題。自從弘文帝有了第二個兒子之后,她便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這已經來得很遲很遲了。
兒子,他開始第一次體會到人生里面的失落了。
以后,像這樣的事情,不知還有多少。
只感覺到,兒子拉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她便也緊緊地捏了一下兒子的手,滿面都是笑容。小孩子看著太后臉上的笑容,仿佛太后就是這樣,天塌下來,也不會害怕。他心里也逐漸地安全了一點兒,只是好奇地從人群里看小弟弟。
那個封賞儀式實在是太漫長了一點兒,而群臣的送禮過程,更是冗長而沉悶。但弘文帝卻渾然不覺似的,只看著奶媽抱著兒子,看著群臣陸續地上來,送上一件一件珍稀的禮物。他滿面笑容,仿佛一生也不曾如此歡樂過。
他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到了這個新生兒身上。前半生為了皇位忙碌紛爭,現在人到中年,一切都穩定了,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老來得子,反而勝過年輕的時候。
群臣察言觀色,更是奉承得厲害。
而小太子,就一直呆在這漫長的不屬于自己的寵愛氛圍里,漸漸地,如坐針氈。好幾次,他捏太后的手,想離開。
但是,太后一直笑瞇瞇的,維護著自己祖母的本份。
于情于理,都是自己的“孫子”,這個時候,豈能顯得厚此薄彼?
她不是不知道兒子的心事,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皇家,就是這么殘酷。如果是平民百姓家里多了兄弟姐妹,孩子們朝夕相處,手足情深。但是,皇家,不一樣——就在封賞的問題上,已經看出高下和勢必進行的紛爭。
誰肯比誰落后多少呢?
誰又甘心比誰卑賤多少呢?
所以,皇家的子弟,心理扭曲,兇殘的就特別的多。一旦掌握了權柄,哪怕英明如唐太宗,也要把兄弟們趕盡殺絕。
馮太后自己也如坐針氈。此刻,倒并非因為自己,而是因為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不可壓抑的恐慌:也許,宏兒,也會是下一個太子!
就如當年戰戰兢兢,費盡心機的那個太子。
所謂的“皇帝太子”也是靠不住的,只要弘文帝在世一日,心情便隨時可能改變。今日皇帝太子,誰知道會不會明日是皇帝王子?
于他的有生之年,隨時可以讓任何兒子上位,任何兒子下位。
宏兒的愛寵,幾乎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地位如何沉浮之上。但是,這地位能保證多久呢?誰知道他會如何呢?
現在,自己和弘文帝勢同水火,幾乎算得上徹底翻臉了,今日才會有如此大規模的報復舉動,先狠狠一耳光摑下來:你馮太后,休想拿兒子做籌碼!
她甚至完全可以預料,弘文帝接下來,便是借著哄抬這個小王子的身份地位,逐步扶持后宮的力量,尤其是米貴妃,讓她統率六宮,徹底和自己抗衡。從內到外,弘文帝,要把失去的一切權利搶奪回去。
不止是她,幾乎陸泰等敏感的大臣,也都知道了這個意圖。
就在馮太后母子各懷心事的時候,忽然聽得一個聲音:“罪臣叩見太后,叩見小殿下……”
馮太后定睛一看,幾乎連眼珠子也突出來了。
跪在地上的人,竟然是李欣!
是大臣李欣。
自己派人去抓捕了的大臣李欣,他的女婿招供,證據確鑿,貪污,叛逃,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如今,他卻公然跪在自己腳下。
李欣的態度那么謙卑,那么恭順:“罪臣多謝太后和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但是,眼里卻流露出最最深切的憤怒和仇恨:他的女婿死了。裴攸早已被馮太后下令處死了。
馮太后但覺耳朵里嗡嗡作響,如果說,封賞小王子,是暗暗摑下來的一耳光;現在的李欣再一次反出,便是他兜頭砍下來的一刀——是徹底向臣民擺明態度,這是我弘文帝的天下,我說的如果不算,那么,其他任何人,也休想說了算。
在場諸人,不少人是漢臣,當大家看到李欣再次出現的時候,也無不震顫惶恐。尤其是李沖,王肅等人,李奕已經死了,兔死狐悲,現在,李欣又再次復出,仿佛他是一個不倒翁似的。
馮太后再是能干,再是能變法改革,可是,真正于政治狠心一圖,終究還是不如弘文帝。
李欣,讓眾人都感覺到了一種無言的恐懼:馮太后,是徹底要失勢了。
這對母子的決裂,勢在必行。
甚至小太子,也明顯,不那么受到陛下的待見了。
就因其如此,陸泰等人,更是故意不去朝拜小太子,只聯合了所有的王公大臣們,一味喋喋不休地對新上位的小王子進行吹捧……
花花轎子人抬人。
可憐小宏兒,只在眾人對弟弟的恭維聲里,端端正正地一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連美味的茶點,酒菜送上來,也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歡慶的盛宴終于沉沉。此時已經夕陽西下,馮太后實在不忍看到兒子坐臥不安的樣子,只推說不勝酒力,帶了孩子離開玄武宮。
出去的時候,夕陽正濃。
小孩子長長地吐一口氣,一言不發。
芳菲看他一眼,牽著他的手,微笑道:“宏兒,今日的茶點好吃么?”
他搖頭,悶悶地。
“宏兒,如果沒吃飽的話,待會兒,太后回慈寧宮給你做拔絲蘋果……”
他也拉太后的手:“太后,我們去散步好不好?”
芳菲笑起來,這么小的孩子,還知道散步了?
身后,跟著一眾宮女侍衛,大家心里也都不好受。芳菲怕他們的情緒影響了孩子,就道:“你們就在這里等著,我帶宏兒去那邊走走。”
母子倆牽著手,往左邊的山道走。那是一片開滿了小野花的山道,各種紅的,黃的小花,金燦燦,紅艷艷的,十分漂亮。
小孩子卻不如往日那樣去摘花,只是一腳將旁邊的小石頭踢開。
某一刻,芳菲放開了他的手,看孩子走在自己的前面。他已經快六歲了,個頭長得比同齡的孩子起碼高出半截,長身玉立,粉妝玉琢。
這還是他第一次遭到挫折呢。
前面是一塊平滑的石板,她柔聲道:“宏兒,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兒,好不好?”
孩子挨著她坐下去,隨手扯一朵旁邊的小花兒,看一眼,還是悶悶地不做聲。
“宏兒,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頭,看著太后,神情有些沮喪:“太后,我覺得父皇已經不是那么喜歡宏兒了……”
芳菲心里一震。
只說女人妒忌,其實,孩子呢?孩子難道就不會妒忌么?
她忽然想起三皇子。三皇子正是處處要強,就連騎馬比賽輸了一場,也會懷恨一輩子,所以,才有后來那么多的仇殺紛爭。
“宏兒,太后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