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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梳好了頭發,才淡淡道:“張孃孃,你去玄武宮接小太子吧。”
張孃孃囁嚅著:“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放人。”
她十分鎮定:“你去吧,請陛下一起過來坐坐,就說我有事情找他。”
但見張孃孃還是很猶豫,她想了想,拿出一樣東西,“你把這個給陛下,他一定會來的。”
那是一只手鐲。是宏兒出生之前兩個月的時候,弘文帝送來的。
張孃孃拿了玉鐲出去了,芳菲才緩緩起身,來到正殿。正殿里鴉雀無聲,所有宮女,太監,雜役,侍衛,都在外面。只剩下了紅云和紅霞,趙立,乙辛,還有李沖。
眾人一見她,立即跪了下去。
氣氛那么陰沉。
芳菲的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紅云,紅霞,當初才多大?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經二十幾歲了。她們早該嫁人生子了。然后是趙立,乙辛,也是三十來歲的人了;唯一時間短暫一點的,便是李沖。可是,他秉承了李奕的相貌,甚至她對李奕的那份復雜的心情:友情,愧疚,負罪的情感,就因此,所以對李沖向來是分外的青睞。
她淡淡一笑:“紅云,紅霞,你二人服侍了我十幾年了,早就過了嫁人的年齡了。是我耽誤了你們的青春。”
二人淚流滿面:“不,奴婢不想離開太后。”
二人都是一個部落的孤女,沒有家人。本來,宮里規定,25歲之后的宮女,是可以服役完畢,隨時離宮的。但是,她們二人一直不愿意。因為在北武當好吃好喝,而且自由自在,所以,一直不愿意外嫁。
芳菲對于此事也留心了一些日子,但是,后來政事繁忙,久而久之,就不了了之。算算她們的年齡,也就是剛過25歲不久。并不算得很大,如今,放出去,希望還不會晚。
“趙立,乙辛,你二人雖然成家了,但是,也很少回家。”
二人恭恭敬敬的:“蒙太后恩典,臣等的家眷都在北武當,小臣等沒有后顧之憂。”
她緩緩地站起來,將一個盒子打開,看了一眼:“你等服侍我多年,今日,我也沒有什么好送的。這些首飾,是我這些年的私人積蓄。我沒有親屬女眷,也沒有外戚,所以,今日把這些首飾分給你們,一人一份。下來后,你們直接去內務府支取銀子,每人1000兩;此后,各自回到老家,買田置地,只要不胡亂賭博和揮霍,應該足以安樂的過完這一輩子……”
眾人都跪在地上,心里涌起不祥的預感,仿佛馮太后在交代遺言一般。
尤其是紅云和紅霞,更是哭得淚流滿面。
芳菲這才轉向李沖:“李奕因我而死,我也無法報答他。這個匣子,你就帶著,好好照顧你的家人。”
李沖跪在地上,不肯接匣子。他的心思當然比其他幾個人更加明白,見馮太后已經在清楚明白地安排——后事了!
如果不是灰心到了極點,她豈會如此?
他忽然亢聲道:“太后,您可不能就這么灰心了……”
芳菲看著自己旁邊這個沉甸甸的匣子。都是金銀珠寶。除了政治需要,她私下里,幾乎很少動用這么大的賞賜。
可是,再大的賞賜,又豈能換回一條人命?
早在李奕被腰斬的時候,她其實便隱約明白,這一日是會來的,只不過是遲早而已——弘文帝,其實還讓這一日來得太遲了。
“太后,您千萬不能灰心……”
她搖搖頭,不灰心又能如何?
自己可以憤怒之下,去殺了李欣和裴攸——可是,對于弘文帝又能如何?或者也親手把弘文帝殺了?
別說殺弘文帝,自己連李欣都沒能殺死。
那是一種很長久很刻骨的疲倦——從羅迦死的時候就帶來的疲倦。支撐到現在,再也熬不住。
甚至剛剛過去的幾日,小木屋的幾日,自己蒙著眼睛,在朦朧狀態上看著的人。
都是似真似幻。
真的羅迦,假的羅迦,就那么重要?
或者說,芳菲也罷,馮太后也罷,就真的那么重要?
當初羅迦是怎么說的?若有爭端,請務必留太子一命;只是,他知不知道,爭端真的來時,他的兒子,會不會留自己一命?
他這樣告訴過他的兒子么?
他其實,也是提防自己。所以,才把自己逼迫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歸根結底,還是他的兒子最重要。
她慘笑一聲,站起來:“你們都下去吧。”
沒有人動,都跪在原地。
“下去吧!”
眾人這才緩緩站起來,都退在了外面。
只有芳菲一個人,依舊坐在原地,看這間自己生活了已經六年的屋子。里面的一茶一幾,小小擺設,都已經爛熟于心了。甚至窗外北武當的景色,秋風蕭瑟,洪波涌起,這個冬天,不知道多么寒冷呢。
過了好一會兒,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
天空掛著最后的晚霞。
小太子還是沒有回來。請人的張孃孃也還沒有回來。
她們都還在玄武宮。
這一日,弘文帝設宴,參加的都是宗親,京兆王,任城王,東陽王和小太子。弘文帝有心賣弄兒子的學問和騎馬射箭的本領,所以,午宴,一直持續到了黃昏。
其間,小太子不僅在父皇的驕傲下,背誦論語,談典故,還百步穿楊,展現了遠遠超越于他這個年齡孩子的本領。
弘文帝異常高興,宗親們也都非常開心,連聲夸贊小太子了得。
畢竟是孩子,在父皇和眾臣的贊揚聲里,很快便飄飄然的,甚至忘卻了要急于回到慈寧宮,忘卻了太后。
直到傍晚,什么花樣都玩完了,宗親們也按照慣例退下了。只剩下父子二人。弘文帝還是興致勃勃的:“皇兒,明日就要啟程回平城了,你今夜就留在玄武宮,明日一早,和父皇一起走,如何?”
孩子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父皇,太后等著我呢。明日就要走了,很久見不到太后,所以,我想回慈寧宮……”
弘文帝一笑:“那就用過晚膳再回去吧。”
心里卻隱隱的不安,不知道馮太后又會采取什么手段,仿佛宏兒這一去,明日能否離開,就會成為一個懸念似的。
他又指導兒子練習了一會兒箭術,看看天色,完善時間就快到了。這時,忽然聽得張孃孃求見。
弘文帝聽得她來,皺起眉頭,馮太后,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要接孩子回去?
張孃孃見陛下滿面怒容,她本來就已經甚是害怕了,如今,更是不安。
弘文帝不悅道:“張孃孃,你來干什么?”
張孃孃跪在地上:“陛下,奴婢奉太后之命,來接小殿下……”
弘文帝暗自冷笑一聲,果然。
“陛下……太后請您也去一趟。”
弘文帝有些奇怪,反問:“太后也請朕一起去?”
張孃孃拿出玉鐲:“太后請陛下務必去一趟。”
弘文帝看著那個玉鐲,心里一震,拿在手里,沉吟了好一會兒。宏兒一直在一邊靜靜地聽著,見父皇如此,急忙道:“父皇,肯定是太后做了拔絲蘋果。太后說,今晚做拔絲蘋果吃的。”
弘文帝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好吧,起駕去慈寧宮。”
終于,慈寧宮的門口傳出了通報聲:“陛下駕到,小殿下駕到。”
紅云等人固然心里震動。馮太后,又何嘗不是心如刀割?
宏兒已經蹦蹦跳跳的跑進去,一邊跑,一邊喊:“太后,宏兒回來啦,還給您帶了晚膳,是父皇送來的哦……”
他故意說得很大聲,小心靈里是明白的,無論如何,都希望太后和父皇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小。比如,父皇送太后晚膳,太后給父皇做拔絲蘋果,這樣,豈不就和好如初了?
芳菲看著籃子里的晚膳,又看看宏兒,滿面笑容,一把摟住了兒子。因為她太過親熱,宏兒反而有點吃驚,但是,很快便興奮起來,抱著她的脖子:“太后,您今天可真漂亮……您的衣服真好看,為什么以前不這么穿呢?以后,天天都這么穿好不好?”
孩子一連串的,因為太后的衣服而驚嘆。
“好,如果宏兒喜歡,太后今后都這么穿給你看。”
“真的么?”
“真的!”
“太后,您先用晚膳。”
她笑呵呵的:“太后還不餓,等一會兒再吃。來,先看看我宏兒。今日又在父皇處學到了什么?”
“學了射箭。太后,父皇又給我講了兩招呢,很技巧的哦。”
“好,宏兒真不錯。宏兒,你先跟張孃孃下去歇息。”
“我想陪著您和父皇呢。”
“先去洗漱,歇息,一會兒,太后再來看你。”
“是。”
芳菲使了個眼色,張孃孃親自帶著小太子和眾人退下。四周,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馮太后和弘文帝。
這時,二人才目光相對。
弘文帝很是奇怪,跟宏兒一樣,一進門,目光就落在她的衣服上,然后,是她的臉上。這么鮮艷的衣服,這樣清雅的神色,他許多年都不曾見到過了。
竟然有些恍惚,呆呆地一直盯著她。
芳菲淡淡一笑:“陛下,明日就要啟程回平城了么?一切可否就緒?”
他木木地回答:“一切都好了。宏兒,他會跟朕一起走。”
她知道,其實是不用他一再提醒的。她點點頭:“宏兒跟你回去,我也就放心了。陛下,只要你日后好好照看宏兒,他無論在哪里,其實都沒有什么關系。”
弘文帝哦了一聲,有些語塞。
芳菲這時才慢慢地將茶幾上的點心籃子移過來。上面蓋著一層綠色的紗布,之前,她怕宏兒看到,所以,故意蒙上的。如今,才移開紗罩,露出精致的點心。是中午才送來的,一點兒也沒有變形。
她拿起一塊,在明亮的宮燈下仔仔細細地看:“陛下,你竟然還記得我喜歡吃什么點心?”
他心里有點蕩漾,看著那籃子點心,好一會兒,才怔怔道:“朕還記得!都記得……你二十歲那年,最喜歡吃這幾樣點心了。”
“所以,今日才派人給我送來?”
“是啊。朕想起你喜歡吃點心,特意叫御廚做的……”他看那些點心都還沒有怎么動過,就問,“怎么?不合口味么?為什么沒吃?”
她一笑:“好吃,非常好吃。就是因為我很喜歡,所以,想留到晚上,等陛下一起吃。”
弘文帝一時語塞。
芳菲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陛下,你不吃一塊么?”
她拿起點心,遞給他。
他卻搖頭:“不,朕不喜歡吃點心,太甜了,朕向來不怎么喜歡吃甜食。”
她笑起來,仔細地看自己送不出去的這塊點心。弘文帝,他竟然不吃。他當然不會吃了。明知道是有毒的東西,他怎會吃呢?
“也許,宏兒愛吃的。等會兒,朕叫宏兒一起來吃。”
她心里一抖,叫宏兒吃?
他竟然叫宏兒吃?也許,是為了麻痹自己的吧。中午不是送來點心之前,他已經先把宏兒支開了?或者,他干脆改變了主意,連宏兒也想一起殺了?
她若無其事的:“我本是留著等宏兒回來一起吃的,但是,孩子太小了,吃多了甜食不太好……”
綠色的冰皮在手指上晃來晃去,她捏著,仔仔細細地看,仿佛在看人生的一場宿命。
弘文帝也在看她,目光跟隨著她的纖細的手指,翠綠的點心,看起來,有一種互相映襯的透明的蒼白。
他的語氣忽然微微激蕩:“太后……芳菲……這點心已經冷了,朕叫他們給你送點熱的東西來……”
熱的東西?
她神秘一笑,“不,陛下,這東西很不錯的。”
“朕叫他們給你熱一下?熱一下更好吃。”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芳菲……芳菲?”
她擦了眼淚,看他一眼:“多謝陛下還記得我的愛好……唉,不知不覺的,就過去了這么多年了,我都老了……”
他也喃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歲月的痕跡:“是啊,我們都老了。芳菲,朕也老了,真的都老了……那個時候,你多年輕呀,每天在太子府陪朕下棋,做飯……你做的白斬雞,可真好吃。后來,朕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白切雞……”
因為,后來一切都變樣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改變的。
“是啊。還有下棋。陛下,我第一次學會下棋,也是你教我的。之前,我什么玩兒都不會。你教我下棋,投壺……”
“呵,是啊,你學得快,我很快便不是你的對手呢。”
他的眉梢眼角之間,也充滿了笑容。本是心懷芥蒂的二人,此時,忽然前嫌盡釋,親密無間,相逢一笑泯恩仇。
芳菲這時,才淡淡道:“陛下,看在我們認識那么多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弘文帝的臉色忽然一沉。仿佛從迷夢中剛剛醒過來一般。看吧,馮太后,她穿成這樣,跟自己敘舊,為的是什么呢?他冷然道:“太后,若是不讓宏兒回平城的事情,你提也休提。”
迷夢!當然就是迷夢!
弘文帝,當然不是昔日的太子。
芳菲看著他乍然清醒又冷酷的面容,還是非常溫和:“不,陛下,我求你的不是此事。”
他勉強道:“那是什么?”
“請你務必放過我身邊的幾個人。紅云,紅霞,趙立,乙辛,請你無論何時,務必留他們一條性命!至于李沖,他很快會辭職,離開朝廷,也請你務必保全,不得加害。”
弘文帝一怔,緩緩道:“太后,你這是什么意思?”
一只波斯貓跳過來,聲音十分凄慘。芳菲一把將它抓在懷里,弘文帝環顧旁邊,問道:“還有一只呢?”
她一笑:“陛下還記得它們?”
“朕當然記得。還有一只呢?”
“死了。”
“哦?怎么死的?”
“今天才死的。”她輕描淡寫,“誤吃了食物,中毒而死。”
弘文帝的眉頭微微一皺:“怎會這樣呢?真是可惜。宏兒還不知道吧?他知道了,肯定會傷心的。”
她神秘一笑,搖搖頭:“不,宏兒不會知道的。明日他就要啟程了,他不會知道的。”
她將波斯貓抱住,胖胖的貓咪,毛發柔亮,眼神驚恐,綠油油的,仿佛一只同時伴侶的怪物,聞到點心冷卻的香味也提不起興趣,只是慘呼。
弘文帝但見她的手輕輕撫摸在波斯貓的身上,那么溫存,那么細致。他心里忽然一燙,仿佛她撫摸在自己的身上。那是自己送的波斯貓啊。是她懷孕的時候,自己送的,讓她和孩子,都不感到寂寞。
他心魄蕩漾,怔怔地瞧她。
她的白皙的手指卻拿起了一塊點心,放到貓咪的嘴邊:“吃吧。你這個饞嘴貓咪,也是喜歡吃的。瞧,這是陛下送來的好東西,你也先吃點兒……”
貓咪聞到香味,當然以貓的智商不可能知道同伴正是吃了這東西而死的。它貪婪地品嘗著美味,貓胡子翹起來。
芳菲把貓咪遞過去:“陛下,你要不要抱抱?”
弘文帝接過貓咪,也撫摸它的長長的柔亮的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