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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回答。
只是在弘文帝的喊聲里,那個人的腳步放慢了一點——他也抬起頭。
彼此之間,隔著一道山崖——不過五六丈的距離。
某一瞬間,弘文帝下意識地移開眼睛,看山崖下面,無邊無際,雨霧茫茫,一層層的樹木,在雨中是墨一般的蒼翠。
惟其如此,才讓對面的人變得如此朦朧。
銀白色的頭發,一身獸皮,站在古松下面,仿佛遠古時代的一幅畫。
他呆了一下,沒有再喊下去。
對面的人也看著他。
但是,還是隔著那樣寬寬的斗笠。弘文帝看不見他的臉,但是,他顯然是看到弘文帝的,凝視著他。
弘文帝心里一陣顫抖,仿佛那凝視的目光那么熟悉。
仿佛站在自己對面的是一個熟人。
他在太過震撼的心態里,更是忘了前進——沒法再邁進半步。
只是眼睜睜地盯著那位老人。
雨,淅淅瀝瀝的。忽然變得那么安靜,仿佛對面古松下被風吹落的雨滴濺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侍衛都還在后面,這是弘文帝要求的,因為,他每每獨自走在山路上的時候,就有一種奇異寧靜的感覺。今日也不例外,侍衛們都還在后面。
就他一個人舉著傘,雨水,老人,仿佛都如夢似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對面凝望目光——仿佛要召喚自己。仿佛那么接近內心。
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北武當的獵戶?可是,獵戶怎能貿然走進這樣的地方?
而且,他絕對沒有任何的惡意。
他忽然喊起來:“老人家……請您留步,朕想見您一面……”
后面的侍衛聽得喊聲,加快了腳步跑上來。
戴斗笠的老人立即轉身,他走的是下坡路,身子的另一側很快便隱入了漫山遍野的古松里。
雨霧那么迷茫,他的身子在雨幕里,再也看不分明。
弘文帝再次大喊:“老人家,老人家……”
但是,沒有任何人回答。
“快,你們快去追上那位老人……”
侍衛們奇怪地看著他:“陛下,哪有人?”
弘文帝氣急敗壞:“就在前面!他就在前面,你們快去追上他,說朕有請他……”
侍衛們面面相覷。
前后左右,都是淅瀝小雨,只有蒼松,只有古柏;連出沒的小動物都非常少,哪里還會有人?
弘文帝忽然停止了吶喊,驚異地看著他們:“難道,你們沒有看到對面有人?”
侍衛們紛紛搖頭。
那是對面的山崖,看起來很近,但是,真要走過去,卻要先下山,到了半山腰再繞道,要追上去,起碼需要兩個時辰。
而且,煙雨迷離,峰巒疊嶂,古松在冷雨之下,撐開如一把巨大的巨傘,周圍沒有一個人影。
弘文帝更是覺得詭異,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是,為什么偏偏除了自己,就沒有其他任何人看到?
他沉聲再一次問:“你們真沒看到?”
“回陛下,小人們真沒看到。”
弘文帝站了好一會兒。
心里一動,忽然想起宏兒曾經說過的神仙——也是這樣銀灰色的頭發。天下白發老人不知多少,但是,這種銀灰色,卻是很少見的。
他急忙就往慈寧宮而去。
慈寧宮的火爐燒得很旺,宏兒坐在火爐旁邊寫大字,一會兒,又起來活動一下手腳。他蹦蹦跳跳地來到太后的床前,正要查看一下情況,卻見太后睜開了眼睛。
“哈,太后,您醒了?”
那時,他的手正放在芳菲的鼻子上,輕輕的。這是他每天的習慣,只要看到太后很久不醒來,他便會拿了小手去摸她的鼻息。
芳菲已經很習慣孩子的舉動了,微笑著坐起來。
宏兒急忙伸手攙扶她:“太后,您要起床了么?”
她微微搖頭,緊緊拉住孩子的手:“宏兒,宏兒……”
聲音那么微弱,比摔下山崖的時候更加嚴重。孩子有點不安:“太后,宏兒覺得您還沒好起來啊……”
她指指自己的頭,擦傷,磕碰,仿佛當時的傷痕,反而留到了現在,一刻也不得安寧,疼得腦袋都麻木了。
“太后,您頭疼么?”
“宏兒別怕,現在已經好多了。”
她指指身邊,宏兒踮起腳尖,在床頭上坐下,緊緊挨著她。
“宏兒,你這些日子有沒有做功課?”
“有耶。太后,這些日子都是父皇教我做功課。父皇還教我念書呢,父皇說,等天晴了,還會帶我去打獵……太后,父皇教做功課很有趣耶,父皇知道好多故事,比李太傅還教得好……”
弘文帝教他念書的時候,主要是講故事,還給他東西吃。而李沖等人教課的時候,當然得必須按照規定,一板一眼,不可能給他中途吃什么東西。所以,小孩子當然覺得父皇教自己最好了。
芳菲見他興致勃勃的小臉,這些天,幾乎每天她都能聽到孩子爽朗的笑聲,興奮得咯咯大笑那種。孩子的表情最不會作假——他是真心開心,仿佛長這么大,這是他最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太后,以后都讓父皇教宏兒念書,好不好?”
芳菲淡淡一笑。這有可能么?
弘文帝此時是心血來潮,他會一輩子都這么耐心細致?而且,一個皇帝,日理萬機,怎么可能一直親自教育兒子?
“太后,父皇這些天上朝都帶著我呢……”
芳菲凝視著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柔聲道:“宏兒,你覺得去上朝有趣么?”
“很有趣耶。父皇每次下來就會告訴我,哪些大臣在想什么,他們都打的什么主意,嘻嘻,父皇好厲害,他不說,宏兒完全不懂呢。太后,我覺得上朝好有趣……”
芳菲微微閉了閉眼睛。
“宏兒,你喜歡父皇么?”
“我好喜歡父皇。太后,以后我們都跟父皇一起用膳好不好?父皇說了,以后,他天天都會陪著我們。父皇還說,等您好了,我們就一起回平城玩兒……太后,您答應么?我們一起去平城玩兒嘛……”他悄悄地貼在芳菲的耳朵,“太后,父皇很關心您呢。您昏迷不醒的時候,父皇都哭了……父皇給宏兒說,以后,絕不會惹您生氣了……太后,您跟父皇和好,好不好?”
一陣強烈的辛酸。
芳菲忽然有點心慌意亂,孩子的小嘴巴還貼在自己的耳邊,軟嘟嘟地央求,軟嘟嘟地替他的父皇說好話。
弘文帝,他只用了這半個月多的時間,就徹底把孩子俘虜了——孩子,已經徹底向著他了。
許久,她才問:“宏兒,你要是一直跟著父皇,你愿意么?”
“當然愿意啦。父皇說了,以后都這么對宏兒。父皇是不會對宏兒撒謊的。”他又有點奇怪,“太后,父皇也說了,如果您不想去平城,他就會一直留在北武當陪著我們呢。”
芳菲沒有再說下去。
只拍拍孩子的頭,又躺下去。
“太后,您累了么?要喝水么?”
她搖搖頭,“宏兒,你去玩吧。”
宏兒看不出大人的喜怒哀樂,也看不出太后到底是答應還是否定;但是,太后是和顏悅色的。他非常高興,又跑出去,這時,聽得通報:“陛下駕到。”
他立即迎出去:“父皇,您可回來了。”
“宏兒,餓了么?”
“餓啦。宏兒正等著父皇回來用晚膳呢。”
弘文帝立即道:“傳膳。”
膳食上來之前,弘文帝先檢查孩子的功課。每一次檢查,孩子都準備得好好的,他仿佛從來不會落下半點功課。
弘文帝看了,非常滿意,看看屏風后面,然后,悄悄地對兒子說話:“宏兒,你還記得那個救你們的老道長么?”
“記得呀,就是神仙爺爺。”
“他的頭發是不是銀白色的?”
“對。父皇,您也見到他了?”
弘文帝點點頭,悄悄的:“宏兒,你告訴父皇,你除了那一次摔下山崖之外,以前是不是還見過他?”
孩子騷著頭,露出一點為難的眼神:“這……父皇,宏兒答應了神仙爺爺,不告訴別人他的行蹤……”
弘文帝大是好奇,方察覺,自己之前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迫不及待:“宏兒,你快告訴父皇,你是什么時候認識他的?他住在哪里?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的問題太多了,孩子不知道該如何一一的回答。
“宏兒,你先說,你認識他多久了?”
“很久啦。他經常教宏兒武藝,騎馬、射箭……他還送了宏兒許多好玩意……父皇,您看……”
弘文帝立即跟他一起來到他的房間。
孩子的房間是三間,一間大書房,一間擺放玩具弓箭武器的大屋子,里面才是臥室。
弘文帝在大屋子前停下,看琳瑯滿目的玩具——各種輕巧的弓箭,木馬、陀螺、風車……形形色色的玩意兒,好些,都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
“這些,都是神仙爺爺送給你的?”
“這兩把弓箭是。其他的,是道長爺爺送的。對了,還有這件熊皮小衣裳,也是神仙爺爺送的。那次他打了好多熊,我說父皇喜歡吃熊肉,他還給了我很大一塊,叫我帶回來給父皇嘗嘗呢……對了,神仙爺爺可好了,還帶我打獵,教我玩兒,他知道很多故事,他”
一樁樁、一件件……昔日完全忽略了的不經意的種種,一層層地竄入弘文帝的心底。
弘文帝竟然癡了,一時根本沒法反應過來。
神仙!
神仙爺爺!
這一屋子的東西。一次次的關心。
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這么多年,還有人比自己更加關注著宏兒——或者,芳菲?
他心里一震,心里莫名其妙的顫抖了一下。
那么熟悉的人,那么關心芳菲——不顧生死,從山崖里跳下去拯救她,照顧她。
到底是誰?
“父皇,父皇……”
是孩子的笑聲:“父皇,膳食來啦……”
他從震驚里清醒過來。孩子好奇地問:“父皇,你不舒服么?”
他強笑著搖搖頭:“沒有。宏兒,我們去看看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菜肴豐盛,但并不過分的多,在慈寧宮,他一直秉承著馮太后的飲食習慣。就一張案幾,父子對坐。
今晚的主菜是熱氣騰騰的湯鍋,里面全是北武當收集的各種菌子,蘑菇。湯鮮味美。
弘文帝屏退左右,親自揭開蓋子看看里面的東西,只見兒子已經瞪大眼睛,食指大動的樣子。
這時,才去看床上躺著的芳菲。芳菲還是一直昏睡著,每天的意識都不是那么清醒,身子也一時沒法恢復。而且,躺得越久,精神越是不見好轉,人也更是憔悴。
弘文帝走過去坐在床前扶起她,柔聲道:“芳菲,今晚想吃點什么?”
她迷糊地睜開眼睛,看一眼孩子端著的碗。
孩子眼里滿是驚喜:“太后,您想吃東西了么?這菌湯很好喝,宏兒給您端來好不好?”
她搖搖頭,但覺身子那么沉重,頭顱也那么沉重;躺了這么久,嘴里全是苦澀的味道,任何山珍海味放到眼前,都引不起任何的食欲。
弘文帝暗嘆一聲,將旁邊放好的補湯端起來喂她:“芳菲,你先吃一點。過幾日精神好一點再吃飯。”
她喝下去了整晚湯藥后,重新躺下去,弘文帝父子兩才吃起來飯來。
飯后,弘文帝按照慣例給兒子講故事。
火爐里不時扔進去幾顆干果,發出噼啪裂開的聲音,屋子里頓時就一大股稍稍帶點焦糊味的香味。
玩得一會兒,孩子開始打呵欠了。弘文帝拍拍他:“宏兒,去休息吧。”
孩子立即就往太后的床上跑。
芳菲這時緩緩坐起來,低聲道:“宏兒,你去自己房間睡。”
宏兒一怔。這些日子,自己都睡在這里的啊。
弘文帝也一怔,一時仿佛不太適應。好一會兒,才強笑道:“宏兒,你回房間吧。”
宏兒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放開太后的手,微微有點不安,還是很聽話的下去了。
房間里,便只剩下二人。
屋子里安靜得出奇,甚至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弘文帝有點恍惚,這么多年了,二人仿佛已經從未這樣真正清凈的面對面了。
他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一身便裝,頭束冠冕。這樣的衣服,令他看起來年輕了幾歲,一如太子府的時候。
那時,他是太子!
那時,她是芳菲!!
現在呢?
在對視的眼神里,仿佛并非是仇人,仿佛從未水火不容。甚至于這一次的中毒事件,仿佛都不見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煙消云散。
弘文帝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聲音溫柔得出奇:“芳菲,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她淡淡的:“我也是。”
“那你先說。”
“陛下,多謝你這些日子來如此照顧宏兒。”
他怔怔的:“哦,不要謝我,宏兒也是我的兒子。”
“但是,陛下,請別待孩子好過分了……孩子,都是這樣,如果得到太多,日后,便會越是貪心……萬一沒有了,便會失望……心生怨恨……”
“不,芳菲;宏兒能得到的一切,一輩子都不會失去。”
“我明白,我今天問過他。他說,他對上朝的事情很有興趣……”
弘文帝笑起來,起身,坐在了她的床頭,伸出手,攙扶她。
他的手很有力,肩也很寬。她被他摟著,整個人徹底靠在他的懷里。這是一種多么陌生的感覺?仿佛一輩子,都不曾如此過。
這還是第一次呢。
那是一種女性的特殊的情愫——太累了,太疲倦了,不想一味的對抗了。相反,如此的溫情脈脈,反而更便于說得清清楚楚。
弘文帝卻是無限喜悅,手撫摸在她的頭發上,聲音十分溫存:“芳菲,宏兒非常聰明。你知道么?我這一生最滿意的事情,便是因為有了這個好兒子。芳菲,謝謝你,都是你把他教育得這么好。”
她不勝欣慰。
自己這幾年,獲得的是這個評價,也無愧于心了。
“芳菲,這些日子,我才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前半生,都是在為別人而活。太多人的目光,太多人的阻礙……可是,我們能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呢?我們兩個,都不太年輕了……”
她微微轉頭,看到他身上的袍子。
非帝王服,而是便裝。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過去了很久的日子——彼時,是他這樣躺在病床上,而攙扶他的,是自己。
時光如此顛倒,竟然讓人魂魄難安。
“芳菲……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以前做錯了許多事情,但是,希望你原諒我。只要重新開始,我們一定能過得很幸福……”
一定會幸福么?
是的,至少宏兒會幸福。
但是自己呢?
她的腦子里,不知為何,響起貓咪的叫聲,那么尖銳,那么凄厲。“瞄”的一聲,仿佛兩只波斯貓臨死之前發出的慘呼。
豈能再回到從前?
“芳菲……”
“陛下!”
“芳菲,你說。”
她頓了許久,這話本是難以出口的。要宏兒不做太子,完全是不可能的。自己已經失去這張籌碼,然后,還有什么呢?
“陛下,我想離開這里。”
弘文帝的腦子里嗡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