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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弘文帝又去黑龍觀尋找,又提出讓位給京兆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面急促的腳步聲,是魏晨進來了,耳語道:“主上,陛下來了。”
羅迦面色一變。
弘文帝竟然來得如此迅捷。
通靈道長面色也微微一變,立即迎了出去。
一夕斜陽,滿地蒼黃。
“貧道參見陛下。”
弘文帝環顧四周,目光才落在道長雪白的頭發上。仿佛要從他雪白的頭發上,看出滿頭的秘密。
道長的目光也落在他的手上:弘文帝只帶了兩名隨從。他手里拿著一把弓箭,是紫檀木的小弓,輕薄,實用,精致。
屋子里有一股香味,是北武當的道家養生茶,在茶壺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道長恭迎弘文帝坐下,親自斟茶端過去:“陛下,請飲一杯北武當的高山參茶。”
弘文帝接過杯子,先放在鼻端,仔細地嗅了嗅,贊道:“好香。”他慢慢地啜飲一口,這高山參茶,總是帶微微的甜意。
他長嘆一聲:“道長,這參茶是好東西啊。想當年,若不是道長幫朕設計,用了這高山參茶,還沒法那么輕易地除掉乙渾。”
道長笑起來:“這也得多虧陛下和太后的神機妙算。”
弘文帝不勝感慨:“是啊。還多虧了芳菲。當年何等危急?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相信朕,支持朕,甚至喝下去參茶也毫不猶豫,要知道,那是有劇毒的啊!”
道長微笑著點點頭,心里卻有點奇怪,弘文帝現在口口聲聲“芳菲”,連太后也不叫了?
弘文帝站起來,慢慢走了一圈,仔細地看著手里的紫檀木輕弓,在窗戶邊拉開,贊道:“道長,真是一把好弓。”
道長但笑不語。
弘文帝扭過頭看他:“道長,你覺得這把弓如何?”
道長鎮定自若:“多謝陛下厚愛。這把弓箭,是當年貧道送給小殿下的。”
“哈哈。道長怎么有興趣制作這么精妙的小弓?朕以前竟然不知道,還以為只有我們北國鮮卑人才善于制作這樣的弓箭。”
道長不慌不忙:“鮮卑人的弓箭的確精妙絕倫,足以傲視天下。不過,南朝自古以來也盛產弓箭。說起這把弓箭,還有點緣由。”
“哦?道長不妨說來聽聽。”
“幾年前,老道無意中得到一些紫檀木料。后來,小殿下出世,老道見這孩子聰明伶俐,就想送他一件可心可意的玩意兒。突發奇想,想起三國時候的黃忠,就善于用這樣的紫檀木輕弓。所以,便試著做了一把。”
“原來如此!”
弘文帝哈哈大笑,又輕輕撫摸了一下弓箭的弦。仔細地拉伸,然后又合上,“好弓,真的是一把好弓。這天下,也只有道長這樣的妙人,才能制作出這樣的好弓。”
“老道愧不敢當。在陛下面前,真真是有班門弄斧之嫌。”
弘文帝收起弓箭,放在一邊,漫不經意道:“這些年,道長真的送了宏兒許多好東西啊。”
“小殿下聰明伶俐,誰人一見會不喜愛他?說也奇怪,老道一見這孩子,便打心眼里喜歡。”
弘文帝這時才轉入正題,緊緊盯著道長:“道長,經常教習宏兒騎射、武功的那個神仙是誰?”
道長一見弘文帝拿著弓箭出來,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不慌不忙道:“關于這事,貧道也不太清楚。估計是附近的某些道士。北武當有大大小小三座道觀。而且,周圍信奉道教,做道家打扮的村民也很多。許多獵戶也時常出入山中。陛下要問的人,老道日后可以幫忙留心著。”
道長的話,滴水不漏。
弘文帝反而一時沒了主張。
神仙是誰?
神仙到底是誰?
他盯著道長。道長也看著他。
一時,心里非常緊張。如果弘文帝繼續威逼下去,這可如何是好?
但是,弘文帝并未有任何的威逼。他在蒲團上坐了一下,神態非常平靜。連眼睛都一直閉著,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道長,多謝你今日的參茶,朕喝得很滿意。”
“陛下如果喜歡,老道馬上派人送一些去玄武宮。”
“行。”
弘文帝爽朗一笑,起身就走。
道長反而非常吃驚。
這么多年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弘文帝笑得如此爽朗過了。仿佛心里沒有任何的陰霾。
直到弘文帝徹底走遠,道觀恢復了一片平靜,羅迦才緩緩從密室里出來。
兒子的笑聲,如在耳邊。
多久了?
多少年了?
自己何曾如此面對面的見過他?
有多少次,他在暗中看他,看到的都是他忙忙碌碌,他紙醉金迷,他的怒氣沖天……唯有今日,他徹底卸下了自己的心防,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毫無保留。
他忽然想起兒子的小時候,難道不也是如宏兒一般,玉雪可愛,孝順恭敬的么?只是,兒子小時候,反而常常很少笑。
小孩子的時候,兒子就不怎么笑了。
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太遲太遲了。
他佇立在窗邊,弘文帝已經下山而去。
弘文帝并未走遠。
他就在羅迦的陵墓之前停下腳步。
父皇死那年才栽的常青樹,已經長得蠻高了。加上外面那顆亭亭如傘蓋的遮天蔽日的大樹,將整個陵墓遮蔽了大半。
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侍衛們護持著小太子上來。
這一日,宏兒換了一件衣服,是明黃色的整齊肅穆的太子袍子,戴著珍珠冠冕。侍衛們在第三級石階前停下。宏兒獨自蹦蹦跳跳地上來。但是,才走一步,立即看到這是陵墓,也無人提醒他,他立即恭恭敬敬的,收斂了腳步,很恭敬地走上來。
弘文帝一直看著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伸手拉他。
父子兩手牽著手,弘文帝立即覺得兒子的小手暖呼呼的。
孩子好奇地問:“父皇,我們這是要干嘛?”
弘文帝凝視著兒子的臉龐——孩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臉龐那么玉雪可愛,精靈聰慧,仿佛他就是這么一個坦蕩蕩的孩子,生下來就是這樣,一看,就讓人打心眼里覺得可靠信賴和喜愛。
“宏兒,這是先帝爺爺的陵墓。”
弘文帝先跪下去。
宏兒也趕緊跪下去。
他小小聲的:“父皇,今天我們要祭拜先帝爺爺么?”
弘文帝臉上露出悲戚肅穆的神色:“宏兒,你出生以來,父皇還從未帶你單獨來祭拜過先帝爺爺。你知道這是為什么?”
孩子臉上露出小小的迷惑。
除了極大的盛典,需要皇太子出席之外,他的確再也不曾單獨來拜祭過先帝爺爺,就連太后也不帶他來。甚至連先帝爺爺的故事,太后也極少向他提起。在太后面前,向來是不怎么提到先帝爺爺的。
父皇也是如此。
他不明白,為什么父皇今日會如此呢?
孩子好奇地問:“父皇,先帝爺爺很疼愛您么?”
弘文帝點點頭:“先帝爺爺一直很疼愛父皇;就跟父皇疼愛你一般。”
孩子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我真喜歡先帝爺爺。”
弘文帝的目光,落在父皇的畫像上面。
那是陵墓之前的畫像。
經過了許多年,而且,當時他戴著頭盔,綠咬鵑的王冠,那么年輕。
孩子的目光也跟著落在先帝爺爺的畫像上面,看了好幾眼,驚奇地問:“為什么以前宏兒沒見過先帝爺爺的畫像呢?”
弘文帝的目光變得稍稍敏銳,還是非常溫和:“宏兒,你舉得先帝爺爺面熟么?”
當然不!
畫像上,是30剛出頭的羅迦。那時,他征戰四方,年輕氣壯,英氣勃發,綠咬鵑的王冠,賦予了他無限的英氣,而且,他是滿頭黑發。
孩子驚奇地一直盯著看:“父皇,先帝爺爺好帥呀。”
弘文帝笑起來,悄悄眨眨眼:“你覺得父皇帥,還是先帝爺爺帥?”
孩子也悄悄的:“父皇,您和先帝爺爺都很帥。而且,您和先帝爺爺長得好像啊。”
弘文帝呵呵大笑:“宏兒,你沒發現么?你也長得很像先帝爺爺。”
孩子十分驚喜:“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凝視著兒子充滿喜悅的目光,自己心里也很興奮,兒子,他崇拜自己,熱愛自己。就如自己當初如何的崇拜父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當初不親近父皇。
但是,兒子親近自己。
就這一點,他已經覺得自己勝過父皇——比父皇幸福。
他跪下去,叩頭,聲音十分平和:“父皇,兒臣今日帶宏兒來此,是有要事向您稟報。希望您在天有靈,永遠保佑宏兒,扶持宏兒,不要讓孩子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在他的旁邊,宏兒也學著父皇的樣子叩頭。父皇每叩一下,他也跟著叩一下,一點也沒有少。
只是,心里小小的困惑:父皇,這是在向先帝爺爺稟報什么呢?
為什么要說“保佑宏兒開創一個全盛的北國盛世”呢?
這是什么意思?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再聰明伶俐,一旦遇到超越了歲數之外的事情,也完全無法理解。
臨末,弘文帝的聲音十分肅穆:“宏兒,你單獨向先帝爺爺叩頭。”
宏兒跪下去,按照父皇的叮囑,真正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
禮畢,他站起來。這時,風有點冷,有落葉被卷起來,又掉在地上。其中一片,掉在了先帝爺爺的墓碑上面。
他正要伸手去把落葉拂掉。卻見父皇已經先伸出手去。
孩子吃了一驚,看見父皇的臉色。他驚叫:“父皇……”
但見弘文帝站在墓碑之前,面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仿佛一瞬間,蒼老得不堪一擊。
他緊緊地撐著自己的額頭,仿佛自己的身軀,根本不足以支撐自己這顆沉重的頭顱。甚至無法抵御這急忙襲來的寒風。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孩子攙扶著他。
下面的侍衛和太監們見狀,立即要上來,弘文帝卻揮手制止了他們。
他的身子靠在兒子稚嫩的肩膀上,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沒事,宏兒。父皇只是昨夜沒有睡好,精神不濟。你別怕。”
孩子有點疑惑,仔細地看他,但見父皇神色委頓,眼睛里全是血絲。他知道,完全是知道的,自從太后徹底醒來后,父皇就沒法留在慈寧宮過夜了。
就如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躺在父皇和太后中間,享受他們二人同時的疼愛了。
小小的孩子,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父皇這些日子,就算能在慈寧宮用晚膳,但是,之后的孤苦,誰又知道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太后就不能原諒父皇呢?
他悄悄地依偎著父皇,希望以自己稚弱的肩膀將父皇支撐:“父皇,我知道,太后是在為波斯貓而生氣……”
弘文帝聽的“波斯貓”三字,心里一震。
孩子卻渾然不覺,依舊悄悄的,仿佛這個主意,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一定要拿出來,幫著父皇分憂解難。
“父皇,我悄悄問過李中書,他說,在外面能買到波斯貓,他已經托人給我帶回來,估計還有半個月就要到了。父皇,只要太后見了波斯貓,她就不會再生氣了……”
被毒死的波斯貓,豈能和買回來的波斯貓一樣?
孩子,他永遠也不會懂的。
弘文帝卻覺得欣慰,非常非常的欣慰。
“宏兒,我們回去吧。”
“父皇,您真的沒事么?”孩子還是有點擔心,“回去,得讓太后再瞧瞧呢。”
“好的。好的。”弘文帝喃喃地回答兒子,但覺精疲力竭,下山的每一級石梯,都走得那么艱難,那么搖晃。
但是,他還是穩穩地立住腳步,甚至宏兒都沒看出來。
直到走完最后一級石梯,他才回頭,再一次看父皇的陵墓。寒風里,他甚至模模糊糊地看到父皇的畫像。
父皇,他是多么寂寞啊!
就如自己,此時是這樣的寂寞。
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孩子尚未注意到,還在興沖沖地問他:“父皇,晚膳吃什么呢?太后不知道有沒有準備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