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yznnw.co\)
芳菲有些迷惑地看著他,三日?為什么是三日呢?
三日之內,能有什么變故呢?
她揚起目光,露出這樣迷惑神情的時候,正好對上弘文帝的眼睛。從她的眼睛里,弘文帝幾乎看出自己的倒影——
神殿的女孩啊!
是那個太子府的女孩啊!
忽然之間,她變得這么年輕——一下就年輕起來了。
眼睛那么明亮,嘴唇那么鮮艷,甚至她的手,那么白皙。
弘文帝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唇上,忽然覺得很焦渴,無比的焦渴。他俯身下去,貼著她,幾乎就要靠在那唇上。
想念太久了——許多許多次,他一直都在渴望這樣的紅唇,渴望這樣近距離的擁抱,渴望這樣有朝一日,不離不棄。
他再也忍不住,急速地垂下頭。
芳菲無法閃躲。
弘文帝的雙臂忽然變得那么有力,就如一把強有力的鉗子,將她緊緊地箍住,一動也不能動。
男人和女人的差距就在這里。尤其,一個盛年的男人。芳菲竟然一點也掙扎不了,只能被他緊緊地樓住,一動也不能動。
仿佛只是一瞬間,快得根本令人反應不過來。
他的唇壓上來。
飛速的,在她的唇上。
滾燙,灼熱,仿佛已經徹底無所顧忌。
芳菲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連憤怒都沒表露出來,他的嘴唇已經離開。看著她的面色,非常迷離,非常朦朧,喃喃的:“芳菲……芳菲……”
芳菲一下掙開了他的手,后退一步。
面上紅潮如涌,也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愧,只是狠狠瞪著他。
他卻笑起來,忽然如釋重負,滿懷喜悅:“芳菲……今晚,我覺得很開心。真是開心極了。許多年我都不曾這么開心了……”
他說完,竟然徑直就到了她的床上,躺下去。
是合身而臥,手臂十分舒展的放在枕頭上,聲音輕柔:“芳菲,我躺一會兒,就躺一會兒……”
自從她清醒之后,弘文帝就不曾在這里過夜。
如今,重新躺在這充滿了熟悉的女性味道的床上,心里方是如此的百感交集,仿佛無數的香味在往自己的鼻端一直升騰。
那是她的味道,那么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香味,淡淡的芬芳,卻是最最致命的誘惑。
某一瞬間,他忽然活起來,覺得自己那么年輕,充滿了朝氣,還有很多力量,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他面上全是笑容,臉上都是紅暈。
芳菲本來一直在憤怒里,但是,當她看到他臉上的這種紅暈時,暗暗吃了一驚。一時,也顧不得憤怒,幾步走到床邊,拉住了他的手。
軟玉溫香握住,弘文帝大喜,眼睛睜開,非常明亮,凝視著她,手一帶力,芳菲被拉得彎下身子,幾乎倒在床上。
她站穩了,沉聲道:“別動。”
弘文帝沒有再用力,眼里流露出宏兒一般的目光,怯怯的,生怕她松了手。
芳菲仔細抓著他的脈搏。覺得脈象并未有什么異常,而且,看他的身子也沒什么異常,只是臉上的那種紅暈——那不是激動,而是一種很不正常的心潮起伏。
“陛下,別動!”
她的聲音更沉,一下揪住了他的眼皮。
“沒事,芳菲,我沒事。呵呵,你放心。”
他的手一直跟著她的手,仿佛一個賴皮之人。仿佛那么軟弱,就如宏兒一般,大蛇隨棍上,一直跟著她,糾纏著。
一生,也沒有過如此奇妙的糾纏。
很多事情,年輕的時候,覺得路還長,機會還多。
老了,才明白,天下從沒有很長的路,也永遠不可能有錯不過的機會。
他一直都在笑,只覺得這個夜晚,如此美妙,如此親熱,仿佛自己和她,一輩子也不曾如此親近過——
他躺在她的床上,竟然很快呼吸沉穩,睡著了。
只是手始終緊緊抓住她的手,一點也不放松。
芳菲挨著他坐下去。
就一直守在床頭。
這些年,從來都是他守著她。
她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守著他了。
明明在某一刻已經恨之入骨,卻不知道,為何此時又會峰回路轉,仿佛恩怨仇恨,情緣糾葛,都那么簡單,那么不值得一提。
隨風吹過就行了。
她在椅子上坐久了,一直在打盹。
桌上的宮燈明明滅滅,外面的風一陣一陣的呼嘯,又要開始下雪了。
這一夜,弘文帝一直睡得很熟。但是,醒得也很早。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一直歪著頭打盹,頭一點一點的,模樣十分可笑。
他心里一暖。
想起許多過去的日子,每一次自己重病,她都是這樣守著自己。
屋子里的爐火燃燒得很溫暖,他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熱呼呼的。仿佛這一個夜晚,整個的溫暖,都是因為他留在這里,而她,如此地看顧自己。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他滿臉都是笑容:“芳菲,你困了,上來躺一會兒吧。”
她驀然清醒,立即站了起來。
他不等她反對,已經下床,伸手將她抱起。
但是,只是將她放在床上,沒有其他任何非分的舉止。
他低下頭看她,聲音非常溫和:“芳菲,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芳菲見他如此,心也放下了大半。
而且,實在是困得厲害,便再也沒說什么,很快便睡著了。
直到聽得她微微的呼吸之聲,弘文帝才又伸手,給她把被子完全掖好,這才慢慢地出去。
開門的時候,看到宏兒已經起來。
天氣冷,他穿得厚,一件毛茸茸的大氅,將他的臉映襯得紅撲撲的,玉雪可愛的一個小人兒一般。
他見父皇從太后的房間里出來,很是高興,“父皇,太后呢?”
“太后困了,還在休息。噓,宏兒乖,別吵著太后了。”
孩子也小小聲的:“父皇,我們今天干嗎?”
“你上午做功課,練習弓箭;下午父皇陪你玩兒。”
孩子又驚又喜:“真的么?”
“快去用早膳,然后做功課。”
“好耶。”
孩子一骨碌地去了。
弘文帝從窗外悄悄地看他,見今日是李沖上課。孩子坐得端端正正,考起昨日的學習,他回答得一絲不差。
弘文帝非常滿意,這才慢慢地往山上走。
道觀里,整個的銀裝素裹。
道長燃了火盆,屋子里非常溫暖。
二人坐在蒲團上,道長對弘文帝的頻頻來訪,已經不足為奇了。
這一日,兩人討論的話題是弘文帝先發問。
“道長,你平素對聽不入耳的話,怎么處置?”
道長微微一笑:“這得分兩種情況。”
“哦?道長不妨一一道來。”
“陛下,這自然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聲音。有些話,必須選擇性地聽,有些話,卻必須立即遺忘。尤其對于身居高位的人來說,有些話,聽者的耳朵必須很硬,不隨便受人的影響。因為俗話說得好,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而對于我們這些出家之人來說,則無論什么,都要聽聽,一聽之后,大自然的花鳥蟲魚,風浪濤聲,都是如浮云一般,一晃而過,不足為慮。”
“好,道長真是好見解。朕今日算是領教了。”
弘文帝慢慢起身。
“道長,告辭了。”
“恭送陛下。”
直到弘文帝的身影徹底遠去,羅迦才慢慢送里屋出來。
這些日子,兒子頻頻地來到道觀,誰也不解其意。他有時只來喝一杯山參茶,有時只問一個小問題,參禪一般。
甚至連隨從都很少,也完全不過問其他任何的事情。
他是發現了自己的蹤跡?
或者已經了解了一些秘密?
但是,從他每日的行程,每日的談吐內容來看,仿佛都不是這么一回事。
弘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縱然羅迦,也絲毫拿不準這個兒子的心思了。
只憂心忡忡,老是覺得有大事情要發生。這事情發生了,對兒子,只怕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兩日之后,處決李欣。
那時,李欣的罪名已經完全成立,經過一段時間的關押,他目睹九族被株連,想到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三司的會審也沒費什么力氣,他就完全招供了。
把自己如何用幾萬錢收買朱均下毒,和哪些人共謀,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當然不可能不提到陸泰,但是,由于陸泰等轉變得快,戴罪立功,弘文帝便不曾擴大打擊面。
這一日晚上,他來慈寧宮的時候,因為此事問起芳菲。
那時,芳菲正在和兒子看外面的雪景,忽然聽到李欣的名字,一時,倒沒有回答。這個人,是弘文帝留給自己處決的。
但是,自從醒來之后,她對此反而沒有任何的興趣了。
所有恩怨,不一而足。
“陛下看著辦就行了。”
弘文帝十分耐心:“芳菲,我的意思是,還有陸泰等同黨。李欣這廝在朝里混了多年,黨羽眾多,這一次,我雖然將他抓了不少,但是,也不知道有沒有連根拔起。不知你有沒有什么其他想法?”
芳菲搖搖頭:“陸泰就算了。”
陸泰通風報信得早,如今再去追究,雖然明知他對自己很是不滿,但是,至少對弘文帝還算是忠心耿耿。
芳菲作罷。
弘文帝也沒有多說。
弘文帝第二次上朝。
這一次,是當著全體的文武百官,頒布了兩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宣布一批官員的任免名單。這批名單,正是在殺死李奕之前,馮太后提出來的。
當時,十人之中,有七人是漢人,所以,在鮮卑貴族們的大力反對之下,徹底擱淺了。
這一次,弘文帝親自下了詔書。其中最重要的是對王肅,高閭和李沖三人的提拔任用。三個人雖然早就位居高位了,但是,真正達到第一核心集團,始終差了一點。
現在,弘文帝方下令,正式核準了他們的職位和身份。
消息一出,眾皆嘩然。
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這是明目張膽地向馮太后示弱啊。
如果這些人徹底進入了第一核心集團,以后,弘文帝更加無法和馮太后抗衡了。好些大臣,都開始憂心忡忡。
但是,他們尚未得到發言的機會,又聽到第二道圣旨。
宣讀圣旨的太監,聲音尖細,在玄武宮回蕩得老遠老遠:“……朕看破世情,喜好黃老,只愿潛心禪學……傳位太子……由太子宏登基接位……太后馮氏,升任為太皇太后。由東陽王等六人出任輔政大臣……”
此言一出,萬人震恐。
大家都跪在地上,一時,鴉雀無聲。
陛下退位了!
陛下竟然在盛年退位。
天下,哪里能有這么奇怪的事情?
陛下,他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啊!
弘文帝也坐在龍椅上,仔細地聽這道圣旨。
這是他自己親自草擬,自己書寫的,甚至沒通過其他人的手。
圣旨一出,他忽然渾身輕松。
心里也空了,兩鬢之間,乍然染灰。
臺下鴉雀無聲。
弘文帝但見這闊大的朝堂,從此,便改換門庭,不再是自己的天下了。
自己是從多少年前開始爭奪的?
6歲?8歲?或者18歲20歲?
爭奪了一輩子,快要到二十七八歲才登基。終于領略到君臨天下,大權在握的感覺。一輩子都在忍忍忍……韜光養晦,百般手段用盡,戀棧王位那么久。有朝一日,忽然退下來。
人生,是從此開始,還是到此結束?
他閉著眼睛,只是覺得無限的疲憊。
當群臣從震驚里驚醒過來時,無數人在震恐,無數人在不安,無數人在高興……一時間,眾人的表情涇渭分明。
好些人躍躍欲試,要上死諫。
但是,弘文帝徹底阻止了。
他揮手:“退朝。”
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眾臣還跪在地上,山呼萬歲,直到他的身子徹底消失。
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托孤大臣們,當然全是鮮卑貴族,大家都覺得無比的窩囊。這算什么?自己這些輔政大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陸泰雖然也在名單里,卻氣得幾乎要吐血。
真沒想到,大家慫恿陛下和馮太后斗爭的結果,換來的卻是今日——陛下退位了!徹徹底底拱手把權力讓給了馮太后。
小太子繼位,馮太后主政,還有自己這些托孤大臣什么事情?
他們心里雖然不敢明說,但是,一個個,都咒罵弘文帝窩囊。
盛年男人,向一個女人屈服。
這算什么事情啊!
早知如此,縱然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也該先把馮太后干掉。
眾人各懷鬼胎,但是,誰也不敢說下去,只是面面相覷了許久,才陸續退下去。
慈寧宮里,也是一片寂靜。
已經是第三天了。
雪花紛擾,屋子里,火爐的火焰不時蓽撥一聲。
芳菲看看案幾上的東西。所有物品全部收拾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明日,便是東風了。
心里難以忍受的難過和心疼,畢竟,幾乎算得上和兒子生離死別了。此去經年,日后,哪里還有什么機會見到兒子?
她拿起一些新做好的衣服看了看。這些衣服,都是在她的安排下,繡娘們連夜趕工做出來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一樣也不少。
足夠孩子穿到十來歲了。
那個時候,他就大了,足以照顧自己了。
還有這些年,自己替他寫的教材,一些養生啊,保健啊,尋常的有趣的故事之類的小書。這一生,除了對孩子,仿佛對任何人,都不曾付出過這樣的心血和精力。
就算對羅迦,都不曾有過。
一日舍棄,如何不難受?
正在這時,傳旨的太監匆匆而來。
“啟稟太后,陛下已經遜位,正式傳位于小太子。”
芳菲木然,一下竟然反應不過。
“你說什么?”
太監把圣旨遞過去。
上面,是朱紅色的皇帝印鑒。
弘文帝退位了!
弘文帝把皇帝位,讓給了宏兒!
芳菲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激動?恐懼?害怕?不安?或者早就想到?又或者壓根都沒想到?
那么熱愛皇位的一個男人——為了皇帝之位,當年甚至不惜把自己交出去和三皇子火拼之人!
為了皇帝之位,這些年,連自己偶爾都有信不過的時候,不停滋生戒心,不停地想奪回失去權力的男人!
他竟然退位了!
他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忽然就這樣毫不憐惜地放手了。
就如一個沖鋒陷陣的猛士,一拳頭擊出去,卻發現對手不過是個稻草人。
芳菲幾乎癱軟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