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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咯咯地笑:“我才不擔心呢。我有父皇,又有太后……”
“當然了,我宏兒有父皇和太后撐腰,什么都別怕。”
弘文帝的心情異常地高興。
此時,他就抱著兒子,旁邊坐著芳菲。
一時之間,覺得很是恍惚——仿佛多年來積壓的那種熱烈情感和期待的一次總體爆發和實現。
嬌妻幼子,天倫之樂。
終于如此。
如果通過自己的退位能夠達到,那么,自己一點也不會后悔。
他不經意地看著芳菲,柔聲道:“明日,宏兒登基的服飾都準備好了,沒有任何欠缺吧?”
“都很好,沒有任何差錯。”
孩子好奇地東張西望,雖然已經有太傅給他輔導了登基的禮儀安排,但是,畢竟并不曾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看父皇和太后的態度,又覺得很好玩,仿佛是兩個大人,送小孩子去念書一般。
“宏兒,你先去休息,明日很早就要起床。”
“好的。太后,父皇,晚安。”
孩子行了禮,被兩名宮女帶下去休息了。
只有弘文帝和芳菲默默對坐。
芳菲終于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沉聲道:“陛下,你這是何必?”
弘文帝的眼睛非常明亮,聲音里甚至透露出了一種喜悅之情:“芳菲,我早年渴望著登上九五之尊。你也幫過我,這些,你都知道;但是,做了這么多年皇帝后,反倒覺得沒什么了。”
芳菲無語。
“芳菲……”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這些年,我為了這個皇位,凡事顧忌,左右搖擺,而且,從未有能順從自己心意的時候。所以,真的退下來了,未嘗不是好事。我們就會有更多的時間,也許,還可以過幾年自己想要的日子……”
芳菲心里一震。
方明白弘文帝真正的打算。
他這是討好自己——一次次緊要關頭的退讓,躲閃。到了最后,統統變成了討好——為了徹底化解和自己的罅隙,不惜如此。
她微微閉著眼睛,覺得呼吸非常艱難。
仿佛對這一切,受之有愧。
他不戀棧,難道自己就很戀棧?
可是,她沒法反對。
“芳菲,詔書已經下達了。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今后,我們兩個就退居幕后,一心一意輔佐宏兒,這難道不好么?”
芳菲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到了這個份上,是自己把弘文帝逼得走投無路。難道,果真是這樣么?
果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快便印證了她的擔心。
這一日晚上,東陽王、京兆王、陸泰、甚至剛剛回京的老臣源賀等鮮卑名臣,都去玄武宮請安。
彼時,弘文帝剛從慈寧宮回來,正在屋里洗澡。
玄武宮背靠的山崖里,有一處絕佳的溫泉。弘文帝每每不舒服的時候,總是喜歡在這里泡溫泉,舒緩身心。
大臣們魚貫而入的時候,太監告知他們,弘文帝正在泡溫泉,起碼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出來。
眾人都等在外面,一個個的心情焦慮不安。
就跟上一次商議要殺掉李奕似的。
這一次的事情,可是比殺掉李奕更加艱難百倍。
是源賀先問:“陛下正在春秋鼎盛的時候,為何要退位?”
其他幾人也大惑不解:“是啊,陛下這些年處理政事,我北國年復一年,興旺發達,比起南朝,已經絲毫不差。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退位?”
有人揣測:“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太后中毒的事情?”
陸泰再也忍不住了,憤憤道:“你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的毒計。”
眾人一時無語,看看緊閉著的溫泉內室的門,終究是鮮卑人的火爆性子,一個個嚷嚷開來。
“陸泰,你這是什么意思?”
陸泰冷笑一聲:“你們這些笨蛋,還不清楚?這個女人在演戲,一直都在演戲……”
“何以見得?”
“當年先皇駕崩,按照我們北國的規矩,漢家的女人本該殉葬的。當時,她不想死,卻故意表演了那么一場火殉,這下好了,從此不但自己死不了,而且贏得北國上下的美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貞潔圣女的楷模。可是,后來她的行為如何?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寵幸李氏兄弟,什么王肅之類的……這幫子漢臣,哪一個不是她的裙下之臣?自從陛下殺了李奕后,她便和陛下結下了仇怨……”
眾人都聽著,一聲不吭。
陸泰無所顧忌:“這一次,我估計又是她用的詭計。說是中毒,真要中毒了,難道不會死?御醫怎么說的?那毒藥是見血封喉。據說慈寧宮的兩只波斯貓服下了毒藥,一轉眼,頃刻之間就斃命了。為什么她沒事?她那么狡猾,鬼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中毒。我估計,她就是假裝中毒,給陛下造成巨大的壓力……”
“陸泰,你有何根據?”
陸泰悶哼一聲。
“你們也都知道,我當時迫于無奈,檢舉了李欣。既然那個女人早就知道了李欣下毒這回事,她偏偏還要中毒,你們想,這是為什么?”
眾人面面相覷。
“我告訴你們,這又是一場火殉!跟上次一樣,一次表演而已。事實證明,她又贏了。上一次保住了命,這一次,她連皇位都拿下來了。”
“但是,怎能說她一中毒,陛下就會退位?”
“我們北國,講究仁孝治國,陛下父子都以孝順著稱,經過她這么一鬧,如何向北國臣民交代?她把中毒事件搞得這么大,人人都知道李欣是陛下的人,豈不是間接指證是陛下下毒害她?這個女人,陰險毒辣到了極點,每一步,都是精心設計,步步為營,不然,她怎會一個個擊潰我們?陛下此人又好面子,又破不開情面,所以,被逼得沒法,只好退位……”
眾人一聽,果然大有道理。
紛紛點頭稱是。
“這個女人,向來就喜歡玩弄這一招,把我們鮮卑大臣玩弄于股掌之上。這些年,我們吃她的虧還少么?只是這一次,她太過分了,竟敢逼迫陛下退位……”
東陽王遲疑道:“但是,小殿下畢竟也是陛下的親骨肉……”
“是陛下的親骨肉又如何?這些年,難道不都是她一個人只手遮天?小殿下從來只聽她一人的,連太傅的安排,課程的教育,甚至教材,都是她自己編寫的。小殿下一個小孩子,他懂得什么?以后,還不是完全聽這個女人的。”
“是啊。如果陛下真的退位了,以后,這天下就是她一個人的了,她甚至不必和我們藏頭露尾打什么啞謎了。”
“女人不許干政,但是,到了現在,我們這些托孤大臣,還能有什么意思?”
“我們算什么托孤大臣?看吧,那個女人根本不會允許我們插手……”
“真是窩囊死了。先帝在時,我們幾曾如此窩囊?”
眾人群情激昂,七嘴八舌。
溫泉室內的門里,弘文帝靜靜地坐著,對于外面的議論,聽得一清二楚。
若是換在往日,他一定會勃然大怒。
那是有關一個男人的自尊心,王者的尊嚴和威風。
但是,此時,他失去了反駁的興趣——也沒有力氣再去做這樣的口舌之爭。
這些結果,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
但是,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自己就算向馮太后認輸也罷,俯首稱臣也罷。
兩名伺候他的太監替他擦干凈身子,他換上了舒適的內衣。低頭的時候,忽然看到內衣上的花紋。
那是一種淡藍色的,淺淺的繡花。手藝說不上多么精巧,但是,針腳綿密。
衣服,已經放了十幾年了,但是,此時拿出來,卻還是簇新的。看起來那么溫暖,那么結實。
這還是芳菲在太子府的時候為自己做的。飲食起居,四季衣裳,一應都是她一手操辦的。
他在這樣的夜晚,穿上了這樣的衣服。
渾身都很輕松,覺得非常寬敞。
門外,老臣們依舊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他覺得這些聲音逐漸地在恍惚過去。多少年了?自己為了這些語言,這些搖擺不定的主意,這些忽上忽下的權力斗爭,起伏……何嘗不是精疲力竭?
魏啟元進來,拿著外衣,悄悄地問:“陛下,各位大臣都等著外面。”
他淡淡一笑:“隨他們吧。”
魏啟元遲疑了一下:“陛下,他們態度很堅決,難道一直不見他們?”
弘文帝沒有說話,徑直走到了左側的暗門。
從這里出去,推開一道精美的木門,外面,便是一壁的山崖,四季風光如畫。此時是冬日,但也絲毫不影響它的美景,但見那些樹木,已經全部被冰雪覆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綠色,整個的白色皚皚,枝丫的冰凌,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指向天空,形成一種雄偉而神奇的景象。
小太監奉上熱茶,他愜意地喝了一口。
良久,外面的朝臣還是熬不住了,只得退去。
弘文帝這才沉聲道:“吩咐下去,準備宏兒的登基大典,一絲一毫也不得馬虎。”
“是。”
卻說這群大臣們,一心為著鮮卑人的利益著想。雖然他們沒有見到弘文帝,心里咒罵一百遍弘文帝的懦弱和退讓。
但是,也不得不承認,要牽制馮太后,仍然只有弘文帝。
如果弘文帝退得一干二凈,只怕馮太后馬上就會一手遮天。
他們不得已,當夜聯名起草上書,去慈寧宮求見馮太后。
那時,宏兒早已睡了。芳菲還在燈下,看著那些明日登基的細節。心里非常恍惚,覺得一切都很奇怪。
她想起自己的小時候,一個又懶又饞的小宮女,亡國滅家。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夠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大吃大嚼各種美味糕點。
可是,沉沉浮浮三十幾年,竟然到了今日——自己的兒子就要登基了。
從皇后到太后到太皇太后。
一個女人的一生,何以言說?
門外有通報聲,說幾位鮮卑大臣聯名上書。
她并沒覺得意外,只是覺得很疲倦,但還是振作精神,到了外間,接見這群大臣。
大家跪在地上,行參見太皇太后的大禮。
這還是馮太后中毒之后,第一次見外臣。
顧盼之間,但見馮太后還那么年輕,哪里有一絲中毒憔悴的跡象?尤其是經過這么長時間的休養,她的身子,較之昔日,更顯得精神了一點。真真是符合漢武帝所說的“母壯子弱,國之大患”。
這樣的女人,就該有英明如漢武帝一般,立即把她殺了。
但是,此時已經回天無力。
眾人只能一起跪在地上,拿出聯名上書。
芳菲沒有馬上命他們平身。讓他們一個個跪在地上。
她仔細地看完了這份聯名上書。鮮卑貴族們,一致要求,太上皇雖然退位,但是,小皇帝年幼,請太皇上的退位詔書上稱“太上皇帝”。
太上皇和太上皇帝,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卻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太上皇只能頤養天年,但是,太上皇帝卻和皇帝有同等的權利。是和皇帝并列的兩顆太陽。小皇帝年幼的時候,當然可以名正言順地由太上皇帝主政。
太上皇帝——這在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弘文帝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芳菲反復地看了兩遍,然后,抬起頭,目光掃過眾大臣。
大臣們也都盯著她。
卻見她的眼神出奇地平和,完全消失了以往的殺氣。
她一笑,站起來,朗聲道:“好,我完全同意你們的看法。”
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那么明顯的制衡她的權利,她難道看不出來?眾人還以為,她起碼會阻止,卻不料,同意得如此爽快。
“就依此奏。太上皇稱太上皇帝。”
眾人一起跪謝:“多謝太后,太后英明。”
眾人領命,魚貫而出。一個個還喜不自勝。
東陽王道:“陸泰,就說你心眼多,你不信,看吧,太后不是立即答應了?”
源賀也道:“你還別說,太后這些年是有大功的。”
陸泰氣得暗自吐血,卻沒有任何辦法。算來算去,仿佛自己每一次在這個女人面前都會失策。
他惱羞成怒,一言不發,走出好遠,才冷笑一聲:“不信你們走著瞧。有了太上皇帝這個保證,總有一天,你們會發現我今天的擔憂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