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宮無妃

第3765章 神仙是先帝爺爺(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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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驚訝地看著她:“太后,您在想念先帝爺爺么?”

可憐童言無忌。

芳菲扭過頭去,身子靠在那張已經古樸顏色的朱紅色椅子上面,微微側著,順手拉了帷幔,不經意地擦掉了滿臉的淚水。

旁邊,掛著一幅畫像。

那是一幅非常精美的畫像。

畫上的少女,那么年輕。

而男人,正是最好的最成熟的年紀。

孩子走到畫像面前,好奇地張大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張畫像,以前,都是沒有的。

畫像上的少女,他當然認得——那是太后。

太后的摸樣一直沒有怎么改變。

只是,那時年輕很多,穿那么鮮艷的衣服:朱帛精繡的領子,袖子,水湖一般的裙子,清雅艷麗。

而畫像上的男子。

他也見過。

在先帝爺爺的墓前見過。

但是,很不同。

這一次,看起來,是那么精神抖擻。

先帝爺爺在北武當的墓地畫像,是一身戎裝,戴著鎧甲,拿著大刀長矛,英姿颯爽,遮掩了頭發。而且,畫得太過于威嚴肅穆,一如北國歷代的列祖列宗,沒什么特點。

但是,這張畫像不同。

這是一張便裝的圖像。

他穿一身月白色的衫子。

是南朝人的那種。

烏黑的頭發。

只背一把弓箭。

風度翩翩,溫文儒雅。

尤其是頭發。

盡管是黑的。

但是,他覺得眼熟。

十分眼熟。

他指著畫像上的人,無意識地:“太后,這個人我認識……”

芳菲順著他的目光,一驚。

畢竟是孩子,一點也沒有發現太后的異常,還在興致勃勃的:“太后,真的耶,這個人我認識……您看,他好像一個人耶……對了,好像神仙爺爺……”

他又驚又喜,幾乎拍手跳起來。

“對對對,就像神仙爺爺,好像,好像……”

尤其是他和太后在一起的神情。

令他想起那個墜落山崖的日子。

太后和他一起,給自己講故事。

當時,神仙爺爺不時地給自己講故事,有時,目光看著太后——對對對,就是這樣的目光。

跟這畫像上的目光一摸一樣。

那么親昵。

他好奇而又興奮:“呀,太后……神仙和先帝爺爺……”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摸到太后的手,一片冰涼。

不止手在發涼,心也在發涼。

芳菲的心在迅速地陷落。

方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錯誤——在這個日益提倡仁孝、美德的北國——天天企圖用南朝的儒家思想來改造社會,移風易俗,穩定土地,改革變法……

自己灌輸給宏兒的是什么??

修身養性,做人的大道理,高雅的情操,忠貞不二的性格……

但是,自己在干什么?

當他長大了,把自己的污穢的行為,和平日的大道理聯系起來——

這算什么?

先帝爺爺!

神仙!

父皇!!!

她覺得自己的頭快爆炸了。

仿佛一件天大的錯誤——自己怎么可能踏進這里???

怎么可能來到這可怕的私房錢閣樓???

這豈不是自爆其短???

一個女人,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目光。

難道,會不在乎自己在兒子心目之中的形象???

她羞愧得無以復加。

手一直微微地發抖。

別別別,千萬別讓宏兒問下去了。

得趕緊離開這里。

“太后……您怎么啦……您的手這么冰涼……”

她語無倫次:“我們出去吧……走,宏兒……”

但是,孩子一時沒法從這重大的發現興奮中安靜下來,聲音還是很興奮:“太后……您看耶……這是神仙爺爺……”

她厲聲道:“宏兒,你胡說什么???我從未見過什么神仙爺爺,我眼睛那幾天瞎了,看不見……”

孩子不敢回答。

她仿佛心虛一般。

無端狡辯三分。

可是,狡辯有用么??

一個謊言,便需要十個謊言去彌補。

孩子仿佛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怔怔地,站在一邊。

連那張合影也不敢看了。

因為,他想起自己的父皇。

父皇,先帝爺爺。

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如今,第一次遇到。

小小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糾結。

仿佛一種無形之中的東西,在驚訝地擴大。

可是,更令他驚訝的是,太后已經迅速地伸手,將畫卷取下來了。

卷起來,放在一邊。

仿佛一個很疲倦的人,放下了千斤重擔。

神仙,神仙!!

羅迦的風姿,羅迦的印跡。

沒有辦法,只有他存在的距離內,其他人的光線,就照不到了。

他掩蓋了一切,他籠罩了一切。

散發出來如此強烈的光芒。

就連宏兒,也一眼認出了他。

心里忽然那么憤怒。

頭發都白了。

為何面容不蒼老??

他是妖怪么?

他為何不老態龍鐘,皺紋橫生,讓天下人都再也認不出來????

尤其,面前一面菱花鏡。

鑲嵌了一圈金玉,顯得那么富麗堂皇。

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染上了歲月痕跡的臉,憔悴不堪。

再也沒有昔日的青澀。

再也沒有昔日的純真。

甚至,連幸福都沒有了!

沒有幸福!!!!

“太后……太后……”

芳菲沒有回答。

孩子怯生生地走過去,他的視線被盒子里的兩顆寶石所吸引,一紅一藍,亮晶晶的。

這一瞬間,他完全忘記了太后的喜怒哀樂,徑直伸出手,拿起一顆寶石。

芳菲好半晌沒聽到動靜,回過頭。

但見兒子站在案幾旁邊,驚奇地盯著那兩顆璀璨的寶石。

她眼前忽然有些恍惚。

多久之前了?

二十年了?

三十年了?

自己才多大?

比面前的這個孩子大一點兒?

或者差不多?

就這樣趴在盒子邊上,好奇地看著皇宮里的珍寶——那還是自己第一次走進帝王的寢宮。

在那個散發著寒癥的驚人的冷氣的男人身邊,自己幾乎被冷氣所暈倒,只朦朧記得他的眼神——那么兇殘,那么暴烈——但是,又夾雜著小孩子才能明白的那種憐憫和好奇。

那是羅迦!

28歲的羅迦!

彼時,自己多大??

8歲???

10歲???

從此,便是一個人的寵物????

是他養大的寵物?

那時,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寶石。

不在乎害怕,也不在乎寵物,只知道寶石。

“小東西……不準拿!”

是誰?

她遽然看到兒子的手伸出去,將寶石拿起來。

她忽然大吼一聲:“放下。”

孩子一驚,手一抖,寶石連著盒子,一起被打翻在地。

她面色鐵青。

孩子張口結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第一次見到太后如此的聲色俱厲。

他幾乎要哭出來,可是,好像又想起自己是小皇帝,便生生地將淚水咽了回去。

他悄悄地彎腰,將掉在地上的盒子撿起來,悄悄地放在案幾上。手背在后面,再也不敢去看那璀璨奪目的寶石了。

“太后……太后……宏兒錯了……”

芳菲淚眼朦朧,一把摟住他:“宏兒,你沒錯,沒錯……錯的是太后……是太后……”

孩子見她哭,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我好想念父皇……我擔心父皇……”

他一邊說,一邊啜泣。

第一次,在這間屋子里,覺得先帝爺爺——太可怕了。

那是一種無形的恐懼——仿佛被一種小孩子不能理解的陰影所籠罩。

所以,才分外想念自己的父皇。

父皇才是切切實實的。

而先帝爺爺——先帝爺爺的在天之靈,真是太可怕了。

此時,自己急切需要父皇——

有父親的小孩子,才會覺得安全。

他第一次領略到這樣的心情——仿佛父親,距離自己太遠太遠,遠得幾乎沒法保護自己了。

芳菲聽他哭出聲來,心里的震撼,難以言語。

連羞愧都不是——而是驚懼。

她急忙牽了兒子的手,將盒子蓋上,立即出去。

她親手關了門。

門也是一塵不染的。

母子倆站在門口,孩子已經停止了哭泣,芳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身子靠著這古雅而幽靜的門。

這是一道不祥之門。

不不不,是一道不潔之門。

孩子臉上還有淚痕,芳菲摸出一塊帕子,輕輕地替他擦拭干凈。

她的聲音非常鎮定,就連孩子也聽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

“宏兒,你記住,以后,再也不要來這里了。”

孩子第一次沒有追問原因,他只是緊緊地拉住太后的手,悄悄地:“太后,父皇也有給你留很多好玩意呢。我都知道,有些,我見過的。”

芳菲一笑了之。

此后,母子二人,再也不曾來過這里。

就連宏兒,仿佛也有一種天生的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成熟,從此后,再也沒有問過母親一句。

芳菲也不曾再次踏足。

還下令,悄然修筑了一道隔斷,將這間屋子,和里面立正殿的寢宮,徹底隔開。

甚至包括羅迦的一切的畫像。

全部收藏,再不瞻仰。

重門深鎖。

就算是路過,就算是繞道,也是遠遠的。

就如那些記憶。

我們心目中曾經悲痛欲絕的記憶。

盡管我們曾經痛下決心,永勿遺忘。但是,創傷就如時間,總會不經意地抹平。

無論多么可親可愛,都會自動愈合。

永不想念。

立正殿,真正開始了皇太后專權的日子。

沒有了弘文帝的遮蔽,鮮卑貴族們,再也沒法陽奉陰違。自此,才真正開始,令行禁止。許多法令,在溫和之中,迅速地推進。

與此同時,大家都在關注著前線的消息。

宏兒固然每天盼著父皇的戰報,馮太后也不例外。

此次出征,弘文帝率領了50萬大軍。

而南朝派出的軍隊,是新任的蕭家皇帝,一個在前線作戰時,臨陣倒戈,黃袍加身的戰將,算是南朝之中,最百戰百勝之人。

作戰經歷,比弘文帝,不知還豐富多少人。

聽聞弘文帝親政,他當然不敢小覷,雖然由于國內矛盾嚴重,而且他本人身子原因,年歲以高,沒法出征,但是,派出了南朝最強大的元帥戰將和最精銳軍隊,務必要求,一舉擊潰北國軍隊,解除這一百年來,南北不對等的狀態。

雙方都是50萬人,總計號稱的100萬人馬,在江淮前線,拉開了大決戰。

弘文帝春夏出征,一轉眼,已經是秋末。

黃河兩岸,草枯沙黃。

不妙的是,逐漸迎來了秋日的降雨天。

連續半個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幾乎一出軍營,就睜不開眼睛。

弘文帝坐在主帥營帳里,愁眉苦臉。

所有大臣都等在外面。

每一個人都憂心忡忡。

按照慣例,這樣的天氣最容易引發大規模的瘟疫。起因是南朝軍隊,筑起了大量的水壩,阻擋了北國軍隊的進攻。

北國軍隊不諳水性,長時間在這樣燥熱的夏秋天氣里行動,作戰不利,沒法取得任何的先機。反而被南朝處處搶先。

不僅如此,大雨一蔓延開去,瘟疫流行,軍中開始人心惶惶。

連續幾次作戰下來,折損人馬,已經快10萬了。

南朝方面探聽得這種情況,也不知是不是在大壩的水里加了什么東西,或者是從對面,扔了幾十具死亡腐爛的尸體過來。

不久,瘟疫橫行,北國軍隊,死傷竟然高達25萬多人。

弘文帝信心滿懷,本是為了扭轉頹廢局面,一改自己朝中無人,李將軍,源賀等老將死后,受敵國蔑視的狀態,不料,出師不利,幾個月下來,戰事毫無進展不說,己方先死傷了20多萬人。

如此大規模的損傷,實在是非常罕見。

他整日呆在營帳里,召集將領們,苦思破敵之法,卻別無良策。

這一日,他干脆屏退了沒有主意的老將們,一個人獨坐營帳。

陸泰等人一直等在外面。

這時,任城王和王肅等人從外面查看軍情回來。

任城王問:“陸泰,陛下呢?”

“陛下還在營帳里,整天都沒出來過。”

他皺著眉,反問任城王:“我也在好奇,難道陛下也怕瘟疫,不敢出來了??”

王肅和陸泰素來不和,但是在軍中,還向來彼此相安無事。此時,聽得陸泰的話,卻大搖其頭。

陸泰怒道:“王肅,你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只是陛下未必如你所想。”

王肅當然比陸泰更加了解弘文帝的內心想法。昔日的北國列祖列宗們,無不揮鞭南下,縱然是太祖時候,一窮二白,糧草不足,也能打到健康邊上,差點令南朝皇帝棄城逃跑。

但是,此時的北國,在變法之下,糧草充足,比以前富裕多了。

可是,這一次,還沒怎么交手,就損失了一大半的人馬。

現在,南朝的50萬人馬,還是好端端的。

如此對抗下去,怎生是好?

弘文帝丟不起這個臉,所以,悶悶不樂。

這些,王肅也不和陸泰這個武夫爭辯,悄然進去求見。

弘文帝見了他。

這些日子,他消瘦得分外厲害。

本來,回到平城后,大臣們見他的精神狀態,前所未有的好轉,身子也逐漸健壯,對于他的御駕親征,大家都抱著很大的信心。

但是,在輪番的打擊之下,他的臉色枯萎得非常迅速。

王肅見他面色晦暗,心里暗暗焦慮。

弘文帝在營帳里踱來踱去,“王肅,你素來足智多謀,這次,你有什么好辦法?”

王肅立即道:“回陛下,小臣認為,如此相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雖然天氣逐漸冷了,會有利于我們,但是,我們損失巨大,南朝人馬眾多,士氣正旺,我們不如馬上退兵……”

弘文帝也不是沒有想過退兵的問題。

可是,此時,如何灰溜溜地回去??

自己便是為了解除邊境的危險,留給兒子一個太平無事的江山。

此時,輕言回去,豈不是讓芳菲和兒子失望???

他斷然道:“朕不回去。北國歷史上,沒有這么窩囊的皇帝。”

王肅見他態度堅決,忽然道:“現在南朝為了速戰速決,不時挑釁我們,發起進攻……”

弘文帝問:“你有什么辦法?”

王肅道:“小臣認為,不如以逸待勞,對他們的挑釁不理不睬。”

弘文帝不悅道:“朕倒認為,這么干耗著,不如一次決戰。哀兵必勝,趁著我們還有一絲銳氣,不然,等軍心徹底動搖,就沒法了。”

王肅看著外面連天的雨幕,不慌不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南朝軍隊這次修筑大壩抵抗我們,但是,他們行動倉促,現在又下這么巨大的暴雨,大壩是否堅固,還很難說。我們在高位,南朝軍隊在低位,如果大壩一旦垮塌,敵軍不攻自破……”

弘文帝聽得言之有理,但是,又覺得希望渺茫,便沒什么答應,讓王肅退下了。

又是連續五日的大暴雨。

這一日,探子急報,果然,南朝的大壩,因為無法抵御暴風雨的襲擊,被沖垮了。

這一下去,可不得了。

南朝軍隊處于下游,大壩忽然被沖毀,大家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兩只腿。被洪水沖走的,互相踐踏而死的,也幾乎多達二三十萬人。

消息傳來,北軍嘩然。

弘文帝聽得消息,一口氣從胸口下去。

這次出征,雙方還沒正式決戰,就因為洪水,瘟疫,加起來,損失人馬,多達五六十萬。

真是一場比廝殺更加殘酷的戰役。

探子剛一下去,外面的將領們正奉命進來。

弘文帝也有點開心,站起身,正準備和他們商議下一步的進攻計劃,但是,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兩邊服侍的太監見他身子搖晃,立即搶上去扶住他。

“陛下,您在發燙……”

“馬上傳御醫……”

弘文帝的身子躺在床上,心里卻是非常清醒的,御醫還沒進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快,馬上回去……”

近臣們面面相覷。

“快,馬上回去……傳令下去……班師回朝……”

他只能勉強說完最后幾個字。

仿佛是一種天意,一種最后的回光返照。

趕回去,也許還能見到她們最后一面。自己再也沒有別的要求了——就只見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