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周的將領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當年湖廣襖教叛亂戰死了一批,如今能打仗的不是在東南剿倭寇,就是在遼東鎮守防備海西、高麗等國。朝中五軍都督府都督們都是勛貴出身,說起來都是家族傳承的武將。可說到底坐上這些位置,他們憑借的乃是權柄而非才干,個個都是銀樣镴槍頭,不頂事。
故而元和帝雖動了奪兵權的念頭,卻是無將可派。后宮里賢妃見元和帝遲遲不下旨,一問之下才覺得害怕。若成國公府連這三萬兵權都被奪,那日后頭一家勛貴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等來日李靜媛入主中宮,宣惠還不是掐圓捏扁都隨她的意嗎?
于是賢妃便狠狠地吹起了枕頭風。從成國公府百年忠貞,到裴敏中的女婿身份,從裴氏的家學淵源,到裴敏中在軍中多年的歷練,最終讓元和帝下了決心,死馬就當活馬醫了。
八月里,正是桂花飄香的時候。因“桂”與“貴”同音,皇宮里桂樹極多。現在這些桂樹的枝頭都掛滿了淡黃色、米粒般大小的桂花,風一吹便四處飄零。
宣惠仰臉望著裴敏中,從眉毛看到眼睛再看到瘦削的下巴,這幾日的煎熬讓他明顯瘦了不少。不知道這一去幾時才能回來,她想要把他的模樣牢牢地記在心里。
裴敏中也定定地看著她。他現在才發覺,人生短短幾十年,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建筑在浮冰上的樓閣。不知道什么時候變了天,浮冰融化,什么雄心壯志、如花美眷,都會逐水而逝。
直到此刻,裴敏中才深切地感受到當初薛元翰與梁瓚所體會到的那種無力感,那種世事不由自己掌控的憤怒。他瞇緊了眼睛,皮肉上的苦,百般痛他都能受,而此時的痛,卻要重了千倍萬倍。
他盯著宣惠的眼睛,似要把這雙靈秀的眸子刻到自己的心上。他拉起宣惠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說道:“你在宮里好好過日子,等你及笄,等我回來,就娶你回家,你說好不好?”
宣惠感受著他的心跳和胸口的溫度,還未開口,淚珠便一顆一顆地滾落。她哽咽難言,便用力點了點頭。
裴敏中伸手去拂去她臉上的淚,勉強笑道:“別哭,等我沙場建功,給掙個誥命回來,可好?”
宣惠抓緊了他的前襟,哭道:“誰稀罕什么誥命!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裴敏中聞言更是心痛難忍,一把將她抱在懷里,柔聲道:“是我說錯啦。我們宣惠已經是公主,以后還是國公夫人,哪里還有誥命可封呢?我一定好好的,不貪功,我的命金貴著呢,還要和你白頭到老,子孫滿堂……”
宣惠趴在他的胸口,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說:“你……你可記得今日說的話了……你要是剩了我一個人,我就……我就……”抽噎了半天,她最終一句狠話也沒舍得說出口。
裴敏中緊緊地抱著她,像是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里。片刻后,他松開了懷抱,認真地說道:“阿姝,你等我回來!”說罷,在宣惠額頭輕輕一吻,便轉身闊步離開。
宣惠看著他的背影,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趕快一把擦掉,生怕下一刻他就不見了。然而裴敏中的身影還是漸漸地消失在重重宮墻之外,宣惠長長地嘆了口氣,癡癡地回到了承乾宮。
天氣漸漸轉涼,馥郁的桂花紛紛凋落,慈寧宮的宮女輕巧地采著尚在枝頭的花,留著做桂花糖與香蜜。
太后早早就挪進了暖閣,里面雖然生起了火炕,她仍然覺得冷。這些日子她病得昏昏沉沉地,前兩天恍惚聽見宮女說成國公裴崇義傷重不治,死在了軍中。
合眼她便夢到了先帝,夢到了當年武舉殿試完畢,先帝高興地跟自己說:“我給咱們皇兒選出來了個幫手,金陵裴氏的子弟,是個行軍打仗的好苗子。日后必定能輔佐皇兒,做個太平天子!”
“碰巧成國公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死了,我便讓皇兒寫個奏折把這個裴崇義過繼給成國公當嗣子,再封個世子。他必然對皇兒感激,做個忠心的臣子。”
她也覺得甚好,夫君能想著給自己的兒子尋找輔國之才,這太子之位是穩穩的了。后宮里頭再鬧騰,只要自己一雙兒女個個都好,她也渾不在意了。
夢里太后又回到當年,兒子被封了太子,女兒嫁了自己心儀的郎君,心里熨帖地像一張白紙,沒有褶皺沒有缺憾。
這時外面傳來不小的動靜,院子里的人好像都很慌亂。太后從夢中驚醒,看見屋里守著的福寧,有氣無力地問道:“讓桂月出去問問,看是怎么了?見我病了,都一個個沒規矩起來了……”
正說著,桂月慌慌張張地撩了簾子,她剛要對福寧說什么,卻發現太后已經醒了,馬上笑道:“太后您醒了!方才小宮女打瞌睡,不小心把您的藥給熬得撲出來了。我剛說了兩句,結果她就哭出來了!這才鬧出來這不小的動靜。我說請長公主出來拿了藥再重新熬,卻把您給驚動了!真是該死!”
太后直直地看著桂月,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跟我這么多年,也算見過世面,把藥熬撲了,就把你嚇成這樣?到底怎么回事?再裝神弄鬼立刻把你攆出宮去!”
桂月“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說道:“奴婢不敢欺瞞,著實是因為藥……”
太后怒道:“還敢欺瞞!福寧你去叫人,把這奴才給拉出去拷問!”話剛說完,她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太后平生最恨也最怕別人欺瞞,這讓她有種失于掌控的挫敗感。因她病了快一年,內心更是敏感,生怕別人把自己當病人看。
福寧見母親生了大氣,忙上前扶著太后坐起來,一邊撫著她的后背,一邊對桂月說道:“到底什么事情?你直說吧,看把太后給氣得。”
桂月躊躇著看了看福寧,見她示意自己說,便艱難地開口道:“乾清宮那邊傳來消息,說西北大災,那些亂民不滿朝廷放糧太少,就起來……起來造反了!他們還殺了……承恩公世子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