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004笑里藏刀

來人語氣一滯:“七夫人……”

“我已經不是什么夫人了。”打鬼門關轉一圈回來的人語氣幽冷。

“……莫姑娘。”那人遲疑的改了口:“何必想不開呢?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況且還有小郡主……”

“青山?”莫鳶兒冷笑:“蔣媽,你是王妃身邊的人,對我說這些就不怕王妃怪罪嗎?況且你這般對我,難道不怕我疑心你不懷好意?”

蔣氏握住她的手,誠懇道:“姑娘既然能說這樣的話,就是不疑奴婢……”

“什么奴婢?你我現在是一樣的人……”

蔣氏屢屢被嗆,卻絲毫不惱:“姑娘別說氣話了,先起來吃點東西。小郡主也該吃奶了……”

錦兒立刻紅了臉。要她一個十八歲的靈魂去吸一個同齡女子的奶奶……即便是以小孩子的身體,也實在不好意思。

莫鳶兒身子一顫,費力起身抱過女兒,淚如雨下。

蔣氏也抹了抹淚,扶著她坐到桌邊。

飯菜香氣很誘人,比中午那頓強多了。不愧是王妃身邊的人,錦兒幾乎要對她充滿感激了。只可惜她的肚子被香氣逗引得咕咕直叫,卻只能望塵莫及,因為她不過是個四個月大小的無齒嬰孩。

蔣氏從莫鳶兒懷里接過孩子,坐到床邊。

蔣氏是奶媽?

就在她驚愕之際,卻見蔣氏端了個八仙蓮花白瓷碗,拿著個精致的小銀勺舀了半勺白色的湯水,放到嘴邊輕吹了吹,又移到她唇邊:“啊……”

她聽話的張了嘴……

米湯?

她頓時皺起眉頭,轉過小腦袋瞅向莫鳶兒意圖告狀。

莫鳶兒接過她,卻仍舊拿那米湯一勺勺的喂她。

她有點明白了,怪不得這小身子如此瘦弱,哭都哭不成調,感情是營養不良啊。

她要抗議,她要告訴她們……還是母乳喂養好!

可是看向莫鳶兒那單薄的身子……她該不會是……

原來米湯也是可以吃飽的。

她再次被豎了起來,又被拍了拍后背,然后不情不愿的打了個不太圓滿的飽嗝。

“莫姑娘,奴婢只能……”蔣氏盯著空碗分外歉意。

“我明白。”莫鳶兒的聲音幽若嘆息。

“事出緊急,奴婢明天……”

“蔣媽,明天幫我收拾幾件衣裳過來吧,布的就好。還有錦兒……”

“小郡主有名字了?”

“她不是郡主,她叫錦兒。”

“錦兒……真是個好名字呢,王爺若知道了一定喜歡……”

燭光抖了抖,映得莫鳶兒的臉愈發冰冷。

蔣氏自知失言,沉默半晌,收拾了碗筷告辭而去。

莫鳶兒直站到蠟燭熄滅,方抱著襁褓上了床。

她說要收拾幾件衣裳,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吧?錦兒心想,卻仍不敢放松神經,一夜里醒來數次,緊張查看摟著自己的還是不是個活人。

她很清楚,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日里,她便要與這苦命的女子相依為命了。

天光大亮。

蔣氏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果真帶來了幾件衣裳并嬰孩用品,而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午餐時錦兒竟然喝上了牛奶,于是便感激的沖著蔣氏露出天真無牙的笑。

“錦兒笑了呢。這孩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瞧這眼睛,和您長得一模一樣,還有這小嘴……鼻子倒是更像王爺……”話音驀地一滯。

莫鳶兒仿佛沒聽到般,繼續自顧自的吃飯。

她放了心,繼續逗弄孩子:“錦兒真乖啊,不哭也不鬧,還不在被子里拉便便……”

錦兒沒牙的微笑有一點裂。

她的靈魂好歹也算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了,又哭又鬧的像什么樣子?至于那些生理活動……當然,這身子是嬰幼兒的,整天吃流食導致她消化速度加快,可是她能忍,她必須忍……

在她心中,蔣氏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雖是王妃身邊的人卻一直冒險來關照自己主子的死對頭,她不是沒有留意過莫鳶兒吃了蔣氏送來的飯菜后的反應……沒有眩暈沒有昏迷沒有嘔吐沒有拉肚子。可見這是怎樣的勇敢者和正義者?可是莫鳶兒卻對她待理不理的,對于關心她照單全收,卻不肯多看一眼更別說賞人家一個笑臉。

錦兒不禁有些不滿了,莫鳶兒是不是當主子當習慣了,所以才認為別人的好意皆是應該應分?若不是自己現在無法開口說話,她真想打擊下這人的階級等級觀念。

相比下,蔣氏則愈發的謙卑,謙卑得都讓人于心不忍了,于是錦兒就盡量對她無牙的笑,而面對莫鳶兒時則扳著小臉。

“錦兒,我的寶寶,是不是在生娘的氣?”

俗話說,母女連心,雖然自己和莫鳶兒不過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蔣媽很殘忍?”

莫鳶兒唇角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可是她對我更殘忍!寶寶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晚出生那么久嗎?”笑意化作冰冷:“她是王妃的人,卻對王爺的每個姬妾都好,對我亦如是,我也曾以為她是好心,可是……她竟然在我的湯碗下藥……”

單薄的身子簌簌發抖:“她們就是想讓寶寶晚出生,好讓王爺誤會我,又偏偏無法解釋。你知道嗎?寶寶出生的時候娘痛了兩天一夜,流了好多好多的血,當時真以為要死了,可是沒有。此前我一直擔心她們會在王爺回來之前殺了我,可是我錯了。如果我死在王爺回來之前,她們誰也脫不了干系,可是如果我……”

冷笑:“有什么能比王爺親自動手好呢?有什么能夠比被王爺冷落更殘酷呢?此一舉,無形無憂。而今又有人開始后悔了,可是誰知道她是在贖罪還是來監視我?寶寶,你知道嗎?娘多害怕你是個男孩,如果是男孩……”

錦兒有些窒息,她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懷抱過于緊致還是因為恐懼。

蔣媽,慈顏長笑的蔣媽,深夜救人的蔣媽,體貼入微的蔣媽,竟是害她們至如斯田地的幫兇嗎?如果真的是,這個王府還有可以相信的人嗎?她甚至開始懷疑那溫熱香甜的牛奶是不是也摻了什么不該有的東西……

天氣越來越暖,心卻越來越冷。

莫鳶兒倚在門邊,看似望著遠處,目光卻毫無落點。

風拂動她散在鬢邊的碎發,絲絲縷縷的在眼前飄著,卻是渾然不覺。

曾經的嬌媚不知何時漸漸褪去,可依然很美,美得像一座冷凝的雕像,偶爾眼底會泛起波瀾,是希望與失落的交替浮沉。

每天,她都這樣站上一下午,即便陰風暴雨,即便蕭瑟寒冬,始終如此。

錦兒知道她在等什么,她與心中的神是在午后相遇,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午后,而照亮她亦毀滅她的,僅有一個,而且一去不復返了。

她和自己前世的母親有一點分外相似,那便是執著的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永遠,已是注定,而她是不愿相信還是信念堅定?就那么癡癡的等著,而這一等就是三年。

一份感情,于他人已無關緊要,于她卻是刻骨銘心。有時,錦兒也會模糊憶起被趕出華堂的最后一幕,那個王爺分明是滿眼的心痛,直令自己也對他抱著一定期望,可是三年了,除夕的焰火還會偶然燦爛在這個園子的上空,而那個神從來沒有臨凡至此。

應是忘了她吧,那么多鶯鶯燕燕,眾口鑠金,時間會沖淡一切,何況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情感?而且聽說他又納了三個新的姬妾,青春靚麗的女孩總好過她這朵隔日黃花。可她偏不認輸……不,有時錦兒懷疑她是有些糊涂了,或者蔣媽每天送過來的飯菜又摻了什么怪藥,可是自己也吃了,卻不見任何不良反應。不過也難怪,從初始的期待到日復一日的失望,怎能不被消磨得神思恍惚?

夜深人靜時,莫鳶兒總愛帶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那段短暫的幸福,她的時間仿佛只停留在那三年,對于周圍的一切變遷毫無察覺,哪怕蔣媽擔心的對她說:“錦兒能跑能跳,活潑可愛,可是已經三歲多了,怎么就是不肯開口說話呢?”

起初她還露出一絲擔憂,可是漸漸的,她便繼續沉溺于往事,錦兒甚至懷疑自己對她似乎可有可無,最大的用處是充作她的傾聽者。

不過這樣一個暖融融的暮春午后,她是無需陪在雕像旁邊的,相比下,她更喜歡在園子里玩耍。

清蕭園是王府后院,依她的理解有點像皇宮里的冷宮。且不說整個園子只有幢不大的小木屋,而且布置簡陋,關鍵是除了蔣媽來往幾乎人跡罕至。

不過她喜歡清靜,況園子精致不錯,全無人工雕飾。

草長得又濃又密,被太陽曬出好聞的甜香,一踏上去,就有小蟲飛出來,她便帶著十八歲少女的欣喜三歲兒童的天性去捕捉。當然,也有妖冶的毛毛蟲,上次撞到她的手上,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沒有成人姿態的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