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你怎么哭了?”小胖子慌起來。
不知怎的,看到他們,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艱難,竟是分外心酸的感觸。
“對了,小主,你要去哪?我們可以帶你去。”
那個略高點的小太監忽然覺得這位小主分外有親切感,這宮里的人,除了對他們打罵甩臉色,何嘗這般摸著他們的小腦瓜心痛垂淚?
別看兩個小家伙年紀不大,對宮里卻很熟悉,只一會便帶她走出林子,向著鏡月湖開進。
三人一路上聊得也歡快。
那個略高的叫小明子,胖胖的叫小番子,才進宮半年,是八殿下宇文玄錚的跟班。
他們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可一等蘇錦翎問起他們為什么躲到林子來便你看我我看你的不吭聲了。
到了鏡月湖,二人也沒有離去,而是一會拉著她看看湖邊長草綿綿,野花簇簇,一會嚷著要做根魚竿陪她釣魚。
她知道他們是犯了錯誤不敢回去在這磨時間,可這么下去總歸不是辦法,而自己又不知該如何幫助他們。
眼見得太陽漸漸西斜,那兩個一直拼命以興高采烈驅散恐怖的小家伙也漸漸樂不起來了。
倆人在草叢里嘰嘰咕咕的了半天,小番子忽然奔過來拉住她的手:“姐姐……”
這半日來,蘇錦翎不許他們再叫她小主,這一聲姐姐喚得她心底軟軟的。
“姐姐,如果我們死了,你會不會想我們?”
蘇錦翎嚇了一跳,小小年紀,怎么會想到死?回頭卻見小明子也一臉凝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們不答,只鄭重的看著她。
“躲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還是決定回去了。”二人手拉手的站在她面前:“認識姐姐是我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就算姐姐不記得我們,我們也會記得姐姐的!”
未及蘇錦翎發問,他們已經手拉著手飛跑而去。
蘇錦翎至今不知七歲的小孩子到底能犯什么事,但見他們的恐懼與沉重,再加上對宮里規矩耳濡目染的一知半解,料想此去定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可是叫他們的名字也不見回頭,她猶豫片刻,急忙追了上去。
那兩個孩子跑得飛快,好像只要一停步便會動搖好容易下的決心。她卻追得辛苦,脫了步青云倒是不再崴腳,但是只著羅襪踩在細石子路上,亦是種折磨。
也不知跑了多久,人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視線也開始模糊,耳邊卻突然聽到一聲怪腔怪調的呼喝:“好啊,終于知道回來了?!”
然后便是兩個小孩的哭叫。
只見幾個青衣太監夾著那兩個孩子便往前走去。
哭叫灑了一路,揪得她心痛。
她一瘸一拐的追上去,跟著那群人拐了幾拐,竟來到一片園子里。
遠遠的人影晃動中,她只看到地中有兩個長條狀的石墩。
“壓上來!”
一個聲音雖遲緩卻是嚴厲喝道。
小明子和小番子像口袋般被丟到石墩上,兩個太監分別上前把那長褂一掀,剝掉他們的褲子,就勢摁住。
“打!”
話音未落,兩條石墩左右各上前一個太監,掄起掌寬的板子就照二人打去。
木板交掄,慘叫出聲。
“給我堵住他們的嘴!”
還是那個聲音,自始至終的冷酷無情。
只幾板子下去,小明子和小番子就已被打得鮮血淋漓,口里塞著布,想叫又叫不出聲,臉憋得通紅,淚汗交織。
不過是小孩子,細皮嫩肉,怎經得起這般毒打?人已是奄奄一息,小身子卻隨著板子的下落一震一震的,看得人觸目驚心。即便如此慘烈,竟還聽見有人哼著小曲。
“住手!”
聲音飛出的同時,也不知是誰絆了她一下,事后回想起來似乎是自己,因為一面是想行俠仗義,一面又陡的發現狀況不對,勇敢與怯懦甫一交手,手里的兩只步青云來不及受阻便忽的脫手而出,一只正中行刑太監的后腰,一只直往坐在椅上那人飛去,卻被一旁的太監以仰手接飛猱之勢當即抓住。
“哪來的人?給我拿下!”
步青云的悲慘落地與那人的呼喝一同爆發,緊接著,便有兩個太監架住了就要倒地的她。
板子與皮肉的撞擊聲稍歇,她看到小番子抬眼望了望她,凌亂碎發下的眼睛迷迷蒙蒙,好像在叫她“姐姐”……
心底驟然劇痛,抬眸怒視。
此刻方看清那坐在麒麟椅上發號施令之人。
最為惹眼的是他的額頭,高聳光潔,儼然智慧的象征。夕陽半籠在他臉上,隱約可見目光簇亮。鼻梁挺直,口唇方闊,一派威武之貌。他一襲絳紗單袍,斜倚在椅上,一條長腿彎曲橫架于另一腿上,繡花錦鞋伴著口中咿咿呀呀不知是什么的曲調而輕輕抖動,一副放蕩不羈的模樣,好像面前進行的不是殘忍苛酷的刑罰,而在上演一場好戲。
“戌時過了嗎?”他似是自言自語,吊起一側唇角故意望向夕陽:“秀女們應該還在翠華苑吧?”
“正是!”身旁一個尖下巴太監立刻躬身諂媚道。
蘇錦翎雖不知他是何人,卻知自己禍闖得不小。她沒去參加復選,有段姑姑替她稟報,自是因病缺席,而此番她卻好端端的出現在這……
“說,你怎么會在這?”
那人依舊歪在椅中,聲音卻變作懶洋洋,似是充滿戲謔。
“你憑什么打人?”
蘇錦翎卻是反口一問。
今日這禍……也來不及多想了,先把兩個孩子救下來要緊。
那人一怔,左右看了看,似是無法置信有人竟然敢這般對他說話,卻仍滿不在乎道:“打便打了,要你多事?”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豈是君子所為?”
她最近被秀女們陶冶得也會如此講話了。
那人當即欲擰眉暴怒。
他的眉毛濃密且凌亂,這么一擰,頓現猙獰。
有殺氣!周圍人頓時感到有一種看不見的殺氣彌漫在兩人之間,他們不敢想象一會長信宮又有什么東西要倒霉,是又要修葺院子了還是又要重新栽樹……上次被砸爛的明瑟殿到現在還未修復完工……
于是不禁將目光齊齊對準那絳紗單袍之人,離得近的甚至能聽到他于骨縫肌理間發出的令人膽顫的咯吱聲。
然而片刻后,他又舒服的靠進椅內:“他們是我的人,自是由我論處。你倒先回答我,今日是秀女復選,你不在翠華苑怎么會出現在這?你可知這是什么罪?未經通報,擅闖長信宮又是何罪?”
語氣漸厲。
“既然你可以無緣無故打人我為什么不能出現在這?我現在以小主的身份命令你把他們放了!”
她真是不怕死了嗎?她自己也萬分質疑。再說這小主的身份……不過是進宮秀女的一個稱號,感覺上僅比普通的太監宮女高一點點,而眼前這個人……
他雖意態閑散,卻不難看出身子崩得緊緊的,眸光直射向她,卻被夕陽的光暈遮去大半,難辨其意。
她亦是昂揚。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難道要突然跪地求饒令自己顏面掃地嗎?況擺出點氣勢或許也會有些作用的吧。可是她真的好怕,像以往一樣,每每沖動后都會后怕。她已經好久沒有沖動了,一定是那藥出了問題,一定是!否則她怎會做如此超乎常理之事?
靜,可怕的靜,只聽得小明子虛弱的低咳了兩聲,又令她心底一痛。
“把她拿一邊去。”
他竟然說“拿”,難道她是個物品嗎?
太監立刻將其“拿”到一邊。
她不過是個纖弱女子,可那兩個太監似是怕她跑掉般死死的扣住她的胳膊。
“繼續給我打……”
懶洋洋的語氣過后,再次響起了木板和皮肉的撞擊聲。
她剛一張嘴,一個太監立刻將一團布塞到她口中,阻止了她的憤怒,她只得嗚嗚的沖那個結了滿腦袋辮子又將其束在一起拿金冠固定的后腦勺吼叫。
這時一個太監從門外走來,疾步上前,附在他耳邊低語一句。
他一掌擊在紫檀木扶手上,厲聲道:“再加力!”
頃刻間,撞擊聲愈發響亮,頻率愈發急促,蘇錦翎已經看到那木板起落間飛起的血珠。
與此同時,他往這邊使了個眼色。那兩個駕著她的太監立刻后退兩步藏于人后,其中一個在她耳旁恨聲道:“要想活命就不要出聲!”
板聲響亮已壓不住環佩玎珰,血雨星飛亦攔不住香風陣陣,且愈發的近了。
板聲忽停,周圍人齊齊跪倒,蘇錦翎也被兩個太監帶動得跪在地上,并被死死的壓在地面,耳聽得眾人山呼:“恭請太子妃金安,太子妃吉祥……”
太子妃?
她欲抬頭張望,怎奈身邊的太監不知使了什么巧勁,令她的臉只能貼在青石板上,上面的吉祥花紋怕是都要拓進面皮去了。
仍是靜,只聽得衣袂窸窣,珠翠玲玲,襯得那不肯停息的板子聲愈發冷冽。
過了好久,方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極其婉轉,極其悅耳,卻也極其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