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多久,葉錦然不記得了,他只知道如果后來的那一日他們沒有再見面,或許他很難想起她的存在。
而上天若存心在兩個人的生命里留下一段情,誰又能逃得過?
痛失愛孫又失愛子,葉老爺子承受了巨大的打擊,原本硬朗的身子骨瞬間癱了下去,先后被送進醫院數次。最后那一次險些沒有搶救過來,葉家人心急如焚,輪番守著葉老爺子,直到他慢慢的緩了回來。這一日輪到葉錦然,得到醫生的允許,葉錦然推著葉老爺子到住院樓后方的青草地曬太陽,講段子逗他開心。
他哄人有一套,又或許是那日天氣太好,葉老爺子臉上難得見到一縷笑意,卻是笑著笑著就沉默了。
“錦然,咱這么一大家子的人,現在只有你肯和爺爺說真話。”
“您想問什么?”
葉老爺子嘆了一嘆。“傅彥的事,是我錯了嗎?”
若非他阻攔葉傅彥和陸羽在一起,若非他執意撮合葉傅彥和潘嫣,是否這后來的一切猶如災難般的悲劇就不會上演。人老了,便會不如從前堅定,葉傅彥是,葉老爺子也是。
葉錦然回答不出什么,正為難著,側頭就看見草地那一邊坐著一個女人。
陸羽。
葉老爺子顯然也看見了,沉思良久,揮手讓葉錦然退下,從輪椅上起身,略微蹣跚的來到陸羽身前。“你還記得我嗎?”
陸羽原本飄渺的視線緩慢的移到他臉上,看了葉老爺子好一陣兒,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嘴張了張,沙啞的吐出一個“葉”字。
葉老爺子眼底閃了些濕潤,連連點頭,也不管得她指的是葉傅彥還是自己。想來陸羽對他、對葉傅彥都應該是恨的,恨他拆散他們,恨葉傅彥對家族的妥協而放棄了他們的愛情。
相愛著的兩個人,不應該有人被犧牲。
——這是之后葉老爺子臨死前留給葉錦然的一句話。
葉錦然看著兩人,抬頭看天上,想著若葉傅彥在世,看見這一幕不知要作何感受。
葉錦然不敢離開得太遠,也幸好他沒有離開太遠,才能夠在原本安靜的陸羽忽然發瘋的向葉老爺子撲過去的時候及時趕過去制止……
景芊放學后姍姍來遲,陸羽神志不清,葉家人幾乎把火都發在她身上。葉錦然從醫生那兒回來就看見這一幕,輕輕把景芊拉到身后,動作并看不出是有意還是無意。
“三叔,小叔,何必拿一個小姑娘出氣。”他又轉而看向父親,“當時我在場,是我沒看好爺爺,責任在我。”
葉錦然的父親葉傅楨家中排行老二,葉傅彥走后擔子便落在他身上。聞言,葉傅楨揚手就給了兒子一巴掌,打得他頭都偏了過去。見二哥做此姿態,葉老三和老四頓時收了聲,不再針對景芊。
葉傅楨是個沉穩且明是非的人,再為葉老爺子著急也不會多為難景芊,使了眼色差葉錦然送她走。
葉錦然臉上被匡得微微泛紅,景芊歉疚萬分。“對不起,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好了。”
“不必放在心上。”葉錦然扯了抹笑,送她回到陸羽的病房。自打葉傅彥離世后陸羽的病似乎越發的嚴重了,識人不清,更有時連女兒都亂認。葉錦然看陸羽握著一個小姑娘的手叫景芊的名字,不由得皺了皺眉。“你父親呢?你媽病成這樣,他不管?”
景芊沒回他,葉錦然便也不再問。
到了吃藥的時間,陸羽怎么都不肯合作,鬧得兇了把景芊的手都抓破了幾道。折騰了半天,小護士嘴上不說,臉上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景芊依舊好言勸著陸羽,葉錦然在一旁看著,無意中就與她的視線撞到了一起,驀地發現這個瘦弱的小姑娘眼中那來不及掩飾的無助。
她立即別開了眼,不知怎么葉錦然的心一揪,出聲喚道:“伯母,聽話把藥吃了,別讓您女兒為難。”
陸羽這才注意到病房里還有一個男人,而她見了葉錦然忽然怔了一下,之后就安靜不少,景芊趁機喂了她吃藥。陸羽的眼睛一直盯著葉錦然看,似乎在回憶著什么,辨認著什么,最終稀里糊涂的睡了過去。
景芊送葉錦然出病房。“葉老先生的事,很抱歉,我媽媽不是故意的。”
那時天已經黑了下來,月光落在她垂著的頭頂,從葉錦然的角度看過去,總覺得這個女孩肩上背負著很沉重的東西,而她卻用這雙柔弱的肩膀拼命的扛著。
有時道歉并不能解決什么,比如生老病死。
葉老爺子原本已經好轉的情況在哪之后越發嚴重,終于在三個月后下了病危通知。其實葉家人都知道這并不能歸罪于陸羽的那一鬧,只不過誰的心里都僥幸的希望他還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天不遂人愿時,人們總要找一個由頭發泄內心悲傷的情緒,所以陸羽母女便成了眾矢之的。
若不是某次葉錦然無意中撞見葉老三和老四的夫人堵在病房門口奚落景芊那一幕,根本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背后發生過這些事。
作為葉家人,即便是只為了待他不薄的潘嫣,葉錦然實在不應該幫著陸羽母女說話,他有意避開。卻忍不住回頭張望,那一望恰好遠遠的看到小嬸嬸的手頻頻戳到景芊頭上,而景芊始終在低頭不斷認錯的姿態徹底讓他按捺不住了。
葉錦然看了眼潘嫣,潘嫣看出他的心思,面容平和的點點頭。
“我去去就來。”葉錦然不忍潘嫣看見陸羽母女心里發堵,得了首肯才敢過去。
兩位葉夫人不知道葉錦然來,仍舊一味的數落景芊。葉老爺子人雖霸道可待人向來義氣重諾,幾位葉夫人都視他如親父,下手不由得重了些。
景芊余光瞄到那雙黑色的皮鞋,就知道來人是誰,連道歉的話都不再說,只垂頭受著。
老四夫人年紀較輕,人沖動,說得激動了便開始口無遮攔的拿陸羽和葉傅彥的事做文章,葉錦然忍無可忍的插進話來。“嬸嬸,不管陸羽和我伯父的那些過去如何如何,都和景芊無關。”
老四夫人嚇了一跳,頂著尚泛紅的眼圈反駁。“怎么無關?陸羽是這丫頭的生母,誰知道是不是傅彥和她在外面生的野——”
想也知道她要說什么,葉錦然豈會讓她就這樣用“野種”二字臟了景芊的耳朵,眸光一厲。“嬸嬸,出言請三思,這話傷得可不止景芊一個人。”
老四夫人被他的表情喝住,才覺自己言過了,拉著三夫人離開。
周圍仍舊圍著看熱鬧的人,葉錦然拉著景芊到外面清凈的地方。他手握得緊,走得快,景芊一直等他停下腳步才得以掙脫開。
這女孩掙開他的樣子像是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和牽連甚至是接觸,這讓葉錦然微微自嘲自己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我對你的了解還不夠,還是我的感覺出了差錯。”葉錦然注視著她白凈的青澀的小臉。“我不認為你是一個會逆來順受的女孩子,可為什么我看到的你總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把眼睛抬起來。”
“看著我。”
景芊抬起眸,葉錦然看到的是一雙藏著倔強和無助的晶亮瞳仁,沒有怨恨更沒有委屈,那里面倒映著他自己的影子,瞬間擭住了他。
“又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葉先生。”
沒有他預期的各種說辭,只有這簡短的一句話罷了。
景芊,這個女孩子,在特意的和他保持著距離。
葉老爺子下葬那日,陰霾籠罩整個天空,壓抑的人們喘不過氣。
在葉老爺子墓前,葉傅楨問兒子,“你爺爺走之前跟你說了什么?”
“不要為難她們母女。”葉錦然回道,聲音不大不小,在場的葉家人一字不落的聽進耳里。
葉老三葉老四扭頭看了看葉傅楨,見他沒反應,便也沒再說話。
葉家人陸續離開,葉錦然卻沒走,果不其然,他等到一個女子的出現。
黑夜黑鏡的葉錦然肅穆立于墓前,帶給景芊的壓迫感極大。她站在他身后好半天才敢開口,“我能給他老人家上柱香嗎?”
葉錦然默許,景芊上了香鞠了躬,再看葉錦然時眼睛里噙著薄紅的血絲,那憔悴的樣子讓他暗自吃了一驚。“對不起,請節哀。”
她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才會有了這般脆弱的模樣。
葉錦然只在心里想,克制著不要去問,怕是問了便會入心,可他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時,手已經輕輕覆蓋住她冰涼的臉蛋為她取暖,試圖用自己的溫度讓她的臉色不再那么蒼白。“你每次見到我都要說一句‘對不起’嗎?”
他的碰觸太突然,景芊完全沒防備,不知該不該躲。“你叔叔嬸嬸們說的對,如果不是因為我媽,葉老先生不會這么快就——”
“景芊。”葉錦然忽然打斷她,輕輕執起她的下顎。“不是你的錯,不要總往自己身上攬責任,至少,我從來沒怪過你任何事。”
他說完這句話,景芊下意識的抬眼,透過鏡片,她似乎能看見這個男人眸中那深不可見的漩渦。
有什么東西在兩人之間流竄,蔓延……
景芊率先別開眼,葉錦然沒再說什么,取下自己的圍巾圍在她脖子上。“照顧自己。”
然后轉身便走了,景芊怔怔的看著他挺拔的身影走遠,頸間傳遞過來溫度,是她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感受到得唯一一份溫暖。
因為景芊的刻意回避,葉錦然沒有再找過她。
葉錦然雖還年輕,卻也到了常常被人家里人催著交女朋友的年紀,但都被他一一以各種理由拒絕。葉傅楨嫌他太過自傲,便訓他。“我承認你優秀,可還沒優秀到什么樣的女人都配不上你的程度。”
葉錦然被說得冤枉,“爸,我沒有。”
“沒有?沒有怎么給你介紹的每個女人你最多只吃一頓飯就不再繼續了?眼光不要太高了。”
葉錦然自己也回答不出什么來,但對那些女人確實一點兒交往的欲望都沒有。倒是潘嫣,似乎想到些什么——你對那丫頭,有心思?
葉傅楨好奇的問:“哪個丫頭?”
潘嫣不避諱的回道——景芊。
氣氛一時間滯住,就連葉錦然都被這個名字驚了一下。
景芊……
葉傅楨的視線掃過來,葉錦然低頭去吃飯,盡量用不慌不忙掩飾心里的那一點點虛。
那晚送潘嫣回去,她在路上就看出葉錦然有話要說卻遲遲未開口,他的顧忌潘嫣怎會不知。
——是不是有話和我說?
葉錦然點頭,“從小到大,您就像我生母一樣,您若不愿我絕不反駁半字,從此不作他想。”
潘嫣笑了——我不是那么守舊的人,何況這本沒什么。情情愛愛的事是控制不得的,真的控制了就太殘忍了,那么多女人你都不動心,為得不就是她?我只希望你對她是認真的,一旦愛了便不可負人,無論是她還是你自己。
潘嫣不知她這日一句話,幾乎影響了葉錦然的一生,他對愛情的執著遠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送回了潘嫣,葉錦然開著車,不知怎么就來到了景芊的學校。車子停在學校對面,葉錦然坐在車里抽著煙,末了自嘲般輕笑了下。
正值畢業季,景芊怕是已經不會再來學校了,他究竟為了什么還要來這里看上一眼。但來了,便不急著走,他閑閑的晃到門口,百無聊賴的站了一會兒。門衛警覺的上前詢問他是否要找人,葉錦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隨口報了景芊的名字。
門衛眉頭一展,“景芊啊,行,那您稍等,我打個電話過去問問。”
“她不是畢業了?還在學校?”葉錦然驚訝。
“今天剛好看見她回來,您運氣好,這會兒應該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