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話音將柳默慎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
她抬起頭,只見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穿了一條嫣紅色芙蓉繡花曳地長裙,一件月白色暗花短衫,外罩一件藕色半臂的女孩從院中走出來。
那女孩的模樣也是一等一的俊俏,眼角還有一顆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彎彎的眼睛里都帶著笑意。雖然年紀還小,但身材高挑,清瘦的外表卻不似柳默慎現在那般憔悴,倒顯得落落大方,甚至就連身子,都隱隱有了凹凸的曲線。
若再大一些,又是一代佳人。
女孩兒見吳嬤嬤坐在地上,對著柳默慎的轎子,仿佛是見了鬼一般的表情,皺了眉頭,問道:“這是怎么了?”
女孩兒叫柳默曲——柳家女子并不隨男子泛字,而是有祖輩點一個字再取名字。昔日柳默敬出生的時候,曾祖母就說女子當以安靜賢淑為要緊事,所以就取了“默”字,又從《女誡》里點了敬字。
也是巧,柳恒同這一房到現在,剛好四個女孩子,敬慎曲從,倒是好記。
柳默曲是柳默慎二娘的女兒,與默慎同年,都是清平三十三年五月里生,而柳默曲比默慎小了十天。
默慎對柳默曲的印象并不是很深——起碼沒有對年紀雖小卻形如烈火的四妹妹柳默從那般深。
柳默慎只知道柳默曲平日對人總是笑意盈盈的,琴棋書畫都不錯,京城女眷之間,人緣也是極好。
只見柳默曲輕輕彎下腰,發上的珍珠步搖一晃一晃的,對著柳默慎笑道:“二姐姐,這是什么了?你今天剛回家,不好生氣。妹妹給吳嬤嬤求個情,不管嬤嬤做錯了什么,姐姐都不惱,好不好?”
柳默慎展顏一笑,自己從轎中下來,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吳嬤嬤,也是一臉驚詫:“我只是說了一句嬤嬤握疼我了,誰知就把嬤嬤驚成了這樣。”說罷,她將手腕伸了出來。
果然在手腕之上,有一圈淡青色的淤痕。
柳默曲稍微有些錯愕,倒不是錯愕柳默慎手腕上的傷,卻是錯愕于柳默慎此時這落落大方的態度。
在她的印象里,這位二姐姐可沒有這么愛說話,又這么會辯白。
只不過,這一絲錯愕也只是在柳默曲面上一閃而過,她伸過手扶住柳默慎,面上帶著心疼,道:“呀,怎么就受傷了?”說著,又看向地上的吳嬤嬤,嬌嗔道,“嬤嬤也真是,既然是不小心傷了姐姐,那就拿藥酒來給姐姐擦就好,卻叫什么?倒唬了我娘親一跳。”說罷,對著周圍的人使了個眼色。
周圍的人會意,連忙走過來,將軟癱在地上的吳嬤嬤攙了回去。
柳默慎安靜地站在那兒,看著柳默曲的一舉一動。
只見柳默曲為柳默慎將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又用袖子將那烏青蓋住,低聲笑道:“姐姐剛回家,犯不著和下人們生氣,吳嬤嬤年紀大了,做事未免不妥帖,姐姐就看在妹妹面上,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可好?”
柳默慎垂下頭,笑了笑,并不說話。
在柳默曲看來,這就是同意了。
這不言不語,只敢怯生生地微笑的柳默慎,才是她熟悉的二姐姐嘛。
想著,柳默曲挽了她的胳膊,就要向屋內走,邊走邊道:“姐姐快進去吧,爹爹和娘親早就等急了。姐姐都不知道,前兩天就連皇后娘娘都問了姐姐的事兒呢。可見二姐姐是個有福氣的。”
嬌憨的語氣,一派天真無邪,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柳默慎依舊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柳默曲,心中卻有了一絲笑意。
她這個三妹妹,倒是個妙人。
兩人進了院門,行至屋前,就有人掀開了簾子,傳了一聲:“老爺,夫人,二小姐回來了。”
柳默慎垂著頭,恭恭敬敬地走到了屋子中間,抬眼向上座的兩個人看去。
柳默慎進了屋子,抬眼看著屋內的人。
一張矮塌,斜倚著一個病弱的美人兒,膚若凝脂,目如彎月,雖說病弱,嘴角卻自帶著微笑,額上還貼著膏藥,正是柳默慎的二娘,忠勇公柳恒同的樂夢童。
若是不知道的人見了樂夢童,卻不相信她今年已經三十有九,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
而在樂夢童的旁邊,坐著一個家常打扮,但容貌俊朗異樣、通身的文人氣派的男子。
若不說,沒人相信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就是可上馬打仗,可下馬治國,曾惹得清平帝大動肝火,卻又十分儀仗的忠勇公柳恒同。
許久不見這二人,沒想到再見時,依舊是昔日離家的模樣。
不知為何,柳默慎心中有了一絲酸澀,卻轉瞬又消失不見了,她只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口中道:“父親,二娘,女兒回來了。”
誰能想到,她再次說出這句話,卻隔了十五年的時光。
偏偏高高地坐在那上面的兩個人——尤其是那個自己的生身父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親生女兒經歷了什么。
自然,他也不屑知道。
柳恒同此時的表情并不很好,看見了柳默慎,倒像是看見了什么令人厭惡的臟東西一樣。所以對著柳默慎也只是“嗯”了一聲,再沒多言。
倒是樂夢童,用帶著病音的聲音道:“二丫頭回來了?這段日子你為家中祈福操勞了,快起……咳咳……”
話未說完,就開始咳嗽了起來。
柳恒同連見狀,立刻丟開柳默慎看向樂夢童面上的表情也立刻變得柔順深情起來,問道:“夢童,你沒事吧?”
一旁坐著的柳默曲的見狀,抿嘴一笑。
柳恒同聽見柳默曲這么笑,便扶著樂夢童,回頭看向柳默曲,故作生氣道:“小小年紀,倒學會嘲笑父母了。”
柳默曲一聽,忙站起來,笑道:“女兒哪里是笑?女兒是高興,父親母親相敬如賓,我們家也是和和美美的。”
柳恒同聽她如此說,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道:“曲兒說得好,家里就是要和和美美的才對。”
樂夢童也是用手帕捂著嘴,輕聲笑著。
在這一刻,沒人還搭理屋中間跪著的柳默慎。
柳默慎卻并沒有覺得任何失落,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此時的其樂融融。
三個人說笑了一陣子,柳默曲才看向柳默慎,忙笑道:“呀,父親母親,二姐姐還拘著禮呢。”
樂夢童也似是剛看見一樣,忙道:“二丫頭怎么還跪著呢?快快起來吧,去你三妹妹身邊坐。”
柳恒同也皺了眉頭,道:“還愣在那里做什么?沒聽見你母親說話嗎?出去了幾天,倒更不知禮了。”
柳默慎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道:“是。”便站起了身,坐在了柳默曲的下首。
樂夢童還斜靠在榻上,和藹地看著柳默慎,問道:“二丫頭臉色倒是比去的時候好多了,看著也比在家的時候長了些肉。阿彌陀佛,可見無相庵中的師父照料地好。”
柳恒同眉頭皺的更深了,也仔細打量了柳默慎一番,卻也看不出女兒是胖了還是瘦了。
其實,他對于這個女兒,連模樣都未必記得真切。
只是既然樂夢童這么說了,柳恒同臉色就有些沉,訓斥道:“你去庵中是為家祈福,又怎么能養尊處優呢?平時教你讀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倒學著看那些沒有用的閑書,把性情養壞了。”
雖然柳恒同一開口就將話說得如此難聽,但柳默慎依舊不生氣,只是起身蹲身施禮,道:“是,女兒在庵中多得師父們的照料,還抄錄了五十卷的經文,供奉在佛前。住持師父說了,希望女兒能再抄錄二百份《心經》,待到明年菩薩生日時,散發給香客,也算是女兒的功德。”
屋內的三個人,都是一愣。
柳恒同甚少聽柳默慎一次說這么多的話,樂夢童從沒想到柳默慎竟然還能如此不卑不吭地對答,而柳默曲,則微微瞇上了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柳默慎。
這當真是她那個木頭一樣的二姐姐?
如果不是柳默慎是剛從無相庵回來的,無相庵又是香火極旺盛的地方,柳默曲都懷疑柳默慎是被什么臟東西上了身。
柳恒同因著柳默慎這番對答,倒不好再說什么了,只是捻著胡須道:“既然庵中的師父如此看重你,你就莫要再亂跑了,安心在家中將經文抄錄了。”
柳默慎再是一禮,道:“是。”便徑自坐下了。
又恢復了往日里呆愣的表情。
樂夢童則扶著榻坐起身,笑問:“今天是集市,二丫頭可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事兒?我恍惚聽人說,趕車的張伯被人打傷了?”
柳默慎抬起眼,看了柳恒同一眼。
一臉的安之若素,顯然是早就知道了
柳默慎在心底一笑,點點頭,口中道:“是,女兒自無相庵出來的時候,恰巧遇上了一位姓何的嬤嬤,也是得她照拂,我才回到了家中。”
柳默曲在旁邊聽說,忙問:“真是何嬤嬤幫了姐姐?”
樂夢童眼神一閃,輕咳了一聲。
柳默曲顯然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掩著嘴,對著柳默慎尷尬一笑,不再說話。
柳恒同則在上座,表情也沒有變化,只是道:“二丫頭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去吧。”
說罷,柳恒同再次丟開柳默慎,只是握著樂夢童的手,低聲問著她身體可還不舒服,需不需要找大夫來看看等語。
柳默慎緩緩起身,口中道了聲“是”,眼中看著柳恒同與樂夢童的真心真意,心中卻多了份前世沒有的感慨。
要說父親與二娘,也是京中廣為流傳的一段奇談……
突然發現可以設置存稿定時發布了所以嘗試一下,免得月末太忙導致斷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