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暮秋和玉俏雖然聽不懂柳默慎在說什么,但是招金同叢晰一起這許久,雖然年紀不大,但心智已經很成熟了,只需要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柳默慎的意思,笑道:“我懂了,等到這事情了了,一定要讓我家少爺好好謝謝姑娘你。”
柳默慎轉過頭,看向船外懸掛中天的圓月。
招金說要讓叢晰好好謝謝他,而柳默慎卻不能說,理應是她要謝謝叢晰。
前世,在柳默慎回歸雍朝之后,甚少有人能輕易讓她敞開心扉的接納。
同樣,也沒有人會輕易接納一個來路不明,又容貌毀去的女子。
只有叢晰,從最初的猜疑到后來的信任,接納了她的存在,也一點點兒地讓她接納了他的存在。
所以后來,在她隱居避世的時候,叢晰以夙愿相求,她才會再入中原,傾力相幫。
最終雖然連性命都搭了出去,但到底也算是讓天下初定了。
現在想想,如果要能借著如今重生之事情,提前將那幾年之后的事情扼殺于開始,讓雍朝避免自清平四十七年北疆入侵而開始的沒落,也是好事。
叢晰求海晏河清,她求心之所安。
柳默慎坐在那兒,想了一會兒,嘴角帶了旁人看不懂的微笑,對招金道:“你今夜還要回京城嗎?不如我叫劉師父再給你開個客房可好?”
招金笑道:“若是平時這時候,我也不敢入城,免得麻煩。只是如今,我家少爺傷重,我不放心放他一人在城里。”
柳默慎沉吟了一會兒。只得道:“你也知道外面現在的情勢,萬事千萬小心才是。你家少爺身邊只余你一人,所以千萬莫要以命相拼。你為人機警,若到危險,跑就是。”
柳默慎說這些,是因著招金前世之所以陷在昭王手里,就是因為明知有危險。卻為了迷惑昭王。掩護叢晰兩萬軍士的行蹤,才著了道。
今生,昭王經此一事。想必也難再起事。所以,她當然希望招金也能平平安安的,可千萬不要他們滅了昭王與那廖先生的勢頭,招金卻還是悲劇收場。
招金當然不知道自己前世抱著金子投江的壯舉——縱然讓他知道。怕也是要先問那是多少金子吧——只當柳默慎在為自己擔心,便笑道:“二姑娘放心。一定小心。二姑娘也一定要小心。如今城外駐扎著龍武軍,姑娘如果遇到了事情,就去找龍武軍,定能無事的。”
柳默慎對著招金微微一笑。點頭道:“好,多謝你。”
招金一抱拳,轉身就離開了。
等到招金走了之后。柳默慎依舊坐在那兒,發了會兒呆。才問暮秋:“叢大人如今到底如何了?”
暮秋皺了眉頭,將叢晰的樣子大概說了一遍,道:“姑娘,依我看,叢大人的傷當真嚴重,臉煞白的,都沒了血色,不過精神還好。”
那就是很不好了。
柳默慎又問:“那個傷藥,你給了他沒有?”
暮秋忙道:“給了的,不過招金要給叢大人用藥的時候,叢大人卻不讓……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柳默慎聽說,略一忖度當時的場景與叢晰的心理,就笑了,道:“那不怕的,等到招金回去,他也就能用了。”
說著,柳默慎再次轉頭看向窗外的月亮。
如今她們在城外,又是這樣的時候,不遠處就駐扎著龍武軍,四下自然安靜到令人心慌。
倒是冬日蕭蕭的冷風,讓這種心慌略微減輕了那么一些。
柳默慎坐了很久,才幽幽道:“但愿,當真能畢其功于一役吧。”
叢晰傷重,全靠強撐著精神,才和暮秋說了那許多話。
等到招金送暮秋出去了之后,叢晰就熬不住了。他身邊一直只有招金服侍,每次等到招金出去之后,他都是自己做那諸如煮水溫茶的事情。
可是現在,他傷到頭都不敢輕易轉動,又怎么能做這些事情呢?
傷口再次襲來一陣疼痛,叢晰再也支撐不住,也不打算支撐下去,就趁著精神不濟,閉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叢晰才從昏迷中轉醒。
剛一醒過來,就覺得干裂的唇角邊有人遞來了杯子。
茶香四溢。
一貫耳聰目明的叢晰,如今帶著這樣重的傷,自然耳也不聰了、目也不明了。他甚至都沒有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
此時有人遞茶水到了嘴邊,他還以為是招金回來了,就閉著眼睛,抿了幾口茶水,剛要說話,忽然就聞到了一股熟悉且陌生的脂粉香。
叢晰一愣,立刻睜開了眼睛,就看見叢香蕊端著茶杯,眼睛紅腫著,坐在他的塌前。
叢晰看見是她,先是怔忪,旋即舒了一口氣。
總比是別人的好。
他打起精神,想嘗試著起身,卻因為牽動了傷口而無法動彈,只得問道:“蕊姐姐,你怎么來了?小寶呢?”
叢香蕊紅著臉,手里猛搓著茶杯,道:“小寶在我爹那兒……是,是我爹說你現在不好了,讓我來看看你。”
叢晰看著叢香蕊又尷尬又膽小的表情,在心中嘆了口氣,道:“蕊姐姐,你是我的堂姐,和我說話,不需要這么拘謹。伯父要做的事情,也與你無關,你只消和我實話就好。”
叢香蕊被叢晰看透了看穿了心情,更是惶恐,手一抖,茶水險些潑在了榻上。
她忙將茶杯放下,低著頭,用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小聲道:“是……我爹爹說,來看看你如何了,如果……如果……就要我將房契地契……和,和你其他的家當,都帶回去……”
叢香蕊結結巴巴了半天說完。眼淚直接就掉下來了。
她低著頭,坐在榻邊,一邊抹淚一邊搓著衣襟。
叢晰看著叢香蕊的表情,心中也是無奈。
自己的這個堂姐,被父母養得懦弱無知就罷了,偏偏還遇到了那樣的事情,毀了一生。
他嘆了口氣。強忍著疼坐起身。問道:“堂姐,你當真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叢香蕊沒想到叢晰并沒有生氣,而是問了她這樣一句話。不免有些愣怔,半晌才喃喃道:“我是個無用的廢人……”
沒等她說完,叢晰就立刻開口打斷了她,慍道:“蕊姐姐。我救了你三次,甚至擔了那樣的一個污名。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樣的話。”
叢香蕊被叢晰突然而來的怒氣嚇了一跳,茫然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哭得更厲害了。
叢香蕊自幼被人教的,從來不會大哭大鬧。就只是坐在那兒,低聲啜泣,可就是這種啜泣。最讓人聽著難受。
叢晰本來就傷口疼,再聽她如此哭。覺得傷似乎蔓延到了全身,哪兒都開始疼了。
若天天聽人這么哭,叢晰倒寧愿誰來給他個痛快的。
沒辦法,叢晰只得將話挑明了,道:“蕊姐姐,你若是想,可以將小寶交給我養著,你再找一戶好人家嫁了,穩度了這一生,可好?”
這本來是個好主意,可是叢香蕊一聽,眼睛里露出了驚恐,拼命搖著頭:“不!我不!小寶是我的孩子!”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恐懼,仿佛叢晰真的要搶了她的兒子一樣。
叢晰難得聽她如此干脆地說話,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你既想要小寶,心中還沒有主意。我雖然自小沒了母親,但也聽人說為母則強。姐姐天天這樣自毀,總不能……讓小寶也和我一樣吧?況且,小寶也未必有我這樣的機緣。”
叢香蕊愣坐在那兒,眼神空洞。
她當然知道叢晰的話是什么意思。
昔年,叢晰在族中是怎樣的處境,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人人嘲弄,叢氏族人沒有一個人肯幫著他,就那么看著他流浪街頭,同野狗搶食,同惡人學得偷雞摸狗、打架生事。
那時候,她也很怕叢晰,甚至討厭他,所以每次看見叢晰,她都會躲得遠遠的。
如果不是因為叢太妃、如果不是遇見了清平帝,叢晰只怕很難活到現在,更遑論如今在羽林軍中供職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小時候她不敢接近的人,卻在她最難的時候,伸手幫助了她。
如今,叢晰命懸一線,她卻聽了父親的話,跑來說什么家產的事情。
想著,叢香蕊不但難過,更覺得很羞恥。她以帕子捂著臉,哭道:“澄弟只當我沒來過吧。”說完,起身跑了出去。
叢晰來不及叫她,更沒有力氣起身去追她,只好道了一聲:“招金……”話沒說完,就因為牽動傷口而收了聲音。
一直躲在門口的招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進來,也不用叢晰說話,只是說了句:“知道了。”就轉身追了出去。
又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招金才回來了,嘟著嘴對叢晰道:“少爺,她已經回您家了,不用擔心了。”
招金特意將“您家”兩個字說得極重,滿臉的不服氣。
如果不是招金是個愛財如命的性格,心疼那是叢晰自己置下的房產,他早就點一把火,將叢晰的那間院子燒了了事。
叢晰見他如此,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多大的事情,也至于你?”
招金哼了一聲,道:“多大事情?天那么大的事情!住著少爺的房子,花著少爺的銀子,用著少爺的名義在外面胡吃海塞,現在還要來搶少爺的家產,他們難道真以為——”
少爺就要死了嗎?
招金一時口快,差點兒說出了自己最不愿意說的話,幸好立刻住了嘴,可是雙眼已經氣紅了,改口道:“就算是叢太妃知道了,也要生氣的。”
叢晰見他如此,心中也頗為感動。那些被稱作他親戚的人在他艱難的時候,棄他如敝履,在他發達的時候,又紛紛纏了上來。倒是這個他順手撿回來的招金,拿他當親人相待。
想著,叢晰道:“不就是怕太妃生氣嗎?算了,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些事情的時候。你將暮秋送回去了?”
招金知道叢晰的性格,不管什么事情,他只要說了“不說”,那自己再說的話,叢晰就會生氣。便只能忍下氣,道:“嗯,送回去了。”
“那柳二小姐吩咐的事情,你也做好了?”叢晰笑問。
招金點點頭:“那人應該是一直跟著我,從柳府跟到棺材鋪,又從棺材鋪跟到柳府,他身上的味道斷斷續續的,時不時都會有。不過出城的時候,就再沒有了。我照著少爺的話,沒理他。”
叢晰一貫放心招金做事情,聽他做得這么利索,滿意地說:“嗯,沒有打草驚蛇就好。他那樣難抓,總要把他引進籠子里再說。”
說罷,叢晰撐著身子,就要躺下。
招金見狀,連忙過來,扶著他躺了下去。又將暮秋送的藥拿了出來,把叢晰的衣服解開,給他上藥。
柳府家傳的這秘藥藥力十足,剛敷了一點點到傷口之上,叢晰就疼得皺起了眉頭,卻一聲沒吭,而是看著床榻旁的墻壁。
待招金給他上好了藥之后,輕輕給他蓋上了被子,道:“少爺,你好好歇著吧。”
叢晰“嗯”了一聲,只覺得傷口麻得厲害,頭也昏昏沉沉的,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招金則在一旁伸了個懶腰,縮在屋內的矮塌之內,也睡了過去。
一連幾日,京城之中都莫名的平靜。
如果不是龍武軍在城外駐扎,夜里有了宵禁,人人出門都要心翼翼,防著城防營盤查的話,京城里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京城內如此安靜,京城之外自然只會更加安靜。
柳默慎每天就躲在那個小客棧里,以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著棋譜。
畫了擦掉,再畫,再擦掉。
玉俏和暮秋不通棋藝,所以自然看不懂柳默慎在做什么。
直到三天后的今天早上,柳默慎突然不畫棋譜了,而是捧著小茶壺,趴在窗邊看著外面,顯得很是無聊的樣子。
玉俏提著水壺進來,坐在柳默慎身邊,笑道:“姑娘,茶水涼了,我給你添些水吧。”
柳默慎卻依舊看著窗外,捧著茶壺,也不松手,口中道:“不用,我又不喝。”
玉俏沒辦法,只得將水壺擺到了榻邊的臺子上,陪著柳默慎坐在窗邊,也有些好奇地向外看著。
外面除了不遠處長長的官道之外,明明什么都沒有。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就見柳默慎直起了腰,笑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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