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妻

第三十七章 蓉官

臺上,蓉官的《舞盤》惟妙惟肖;官座上,相公們七嘴八舌,多是貶低蓉官演技的嫉妒之詞。

章乃春笑道:“你們都說蓉官的戲生疏,在我看來是神妙得很。他就有一樣好處,他唱戲時,并不很留心關目,他的風韻生得好,神情、舉止若行云流水,倒比那戲文上的老關目還好些。”

有個小旦冷嗤道:“從前琴官在時,章少爺是非琴官之戲不看,非琴官之酒不喝,我們總以為琴官走了,我們的出頭之日也到了,誰知竟還是擺脫不了琴官的魔咒,章少爺抬舉蓉官,不過是因為他是琴官的表兄弟罷了。若我們也是琴官的什么表兄啊表弟的,章少爺也會替我們舞臺上的不專業找借口,贊一句我們的風韻生得好,所以演起戲來神妙得很!”

一語畢,眾人哄笑。

章乃春只好討饒道:“各位祖宗啊,知道你們伶牙俐齒,拿本少爺開涮,你們是尋了樂子,得了開心,若果這些話被蓉官聽了去,就不好了。”

馬上就有人起哄道:“蓉官不睬章少爺才好呢,那樣我們就有機會了。”

說著,仍舊歡笑聲一片。

章乃春臉都綠了,便有人寬慰他:“章少爺,蓉官不理你的話,橫豎有我們陪你,你章少爺是永遠都不愁寂寞的。琴官走了,有蓉官,蓉官走了,還有芳官、琪官、書官、玉官,橫豎章少爺是喜歡名字里頭帶官的,我們回頭都改成什么官就是了。”

章乃春當著白家兄妹的面被戲子如此取笑,臉上很是下不來臺,又見相公們又要去黏糊白云暖和白振軒,白振軒倒是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白云暖卻已經很是不耐。

他忙斥退伶人們道:“本少爺今天心情煩得很,你們都散了吧!”

眾人見話不投機,各自站起,散去。

班主要上前賠罪,章乃春擺擺手,他也就止步了。

“適才聒噪得很,振軒兄,阿暖妹妹見笑了。”

白振軒舉了舉手中酒杯,章乃春忙舉杯對飲,消解了尷尬。

白云暖閑閑懶懶地把目光投向戲臺上的蓉官,但聽得耳邊章乃春絮絮叨叨道:“這個蓉官與別個小旦風格不同,品性就若蓮花,很是潔身自好,又有梅花的傲骨,對誰都不逢迎,恁你多有錢多有勢,他都不買你的帳,不卑不亢的,這也是我特別罩著他的緣故。”

白振軒附和:“這在梨園這一行倒是個奇葩。”

“可不是。”章乃春越來得意。

白云暖冷冷笑道:“既然誰的帳都不買,今兒怎么又買了章大少爺的帳呢?想來那股子高冷的氣質不過是裝出來的,為著更好地吸人眼睛罷了。”

見白云暖終于搭理自己,章乃春早就喜上眉梢,又自動過濾了白云暖言辭間的嘲諷意味,樂顛顛道:“蓉官當然是為著買白家的面子。強金閣在洛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一親芳澤的?”

白云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即便自己是正宗的白家人亦無法登臨書樓一覽群書,更何況是旁人?鏡花水月枉自嗟嘆罷了,又何必白白存了那一份非分之想呢?

恍惚之間,《舞盤》已結束,蓉官離了舞臺,換之的是另一個小旦登場,唱念做打倒不遜色,就是神韻上差了許多,總覺無味,白云暖方信了章乃春的話。

章乃春熱情洋溢地招待白家兄妹,熱食點心一盤盤上來,美酒卻并未喝下多少,白振軒還愿意虛以委蛇,白云暖完完全全地黑沉著臉。

章乃春并不在意,只要白云暖能坐在他面前,讓他一飽眼福,他便心滿意足了。

白云暖和別個女子畢竟不同,自己要抱得美人歸,需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

待等美人娶回家之后,要圓要扁,便是自己說了算的了。

自己是在歡場上混慣了的,自認對女人還是看得極透的。

三人正各揣心事,貌合神離坐著,班主引了蓉官過來。

蓉官臉上已卸了濃妝,依稀的殘妝將他的五官輪廓修飾得更加分明,看起來分外明媚動人。他穿了綠暗紅稀的綢緞春裳,蓮步輕移,如一縷風飄到官座上,神色淡淡的,果如章乃春形容得那樣清心寡欲,閑閑淡淡。

“他是鶻伶淥老,平時沒人能籠絡得住他,琴官上京以后,我天天跟著他的車,他往東我便往東,他往西我便往西,跟了整個月,他都不待見我,今兒,還是托了你們二位的福,他才肯委身上這酒席。”

章乃春指著蓉官,對白振軒和白云暖道。

蓉官淺笑訚訚見了禮。白振軒和白云暖起身回禮。

蓉官入了席,舉了酒杯,道:“白少爺、白小姐,久仰大名。”

白云暖暗暗吃驚,自己今日是男兒身打扮,竟被蓉官一眼洞穿。

蓉官繼續笑道:“表兄上京時與蓉官暢談過白家這一雙兄妹,表兄對二位贊不絕口,今日一見,果是人中龍鳳,氣質非凡。”

白振軒也笑道:“阿暖這一身行頭今天騙過了一眾相公,沒想到蓉官相公倒是火眼金睛。”

章乃春忙搶了話頭,指著蓉官,回答白振軒的話,眼睛卻是脧著白云暖,“蓉官最是個眼尖的,我要不是之前就和振軒兄、阿暖妹妹熟識,我是斷認不出來的。”

當下四人舉杯,飲酒談天。

白振軒和白云暖問了蓉官一些琴官的近況,蓉官將琴官早先從京都寄回來的信的內容和眾人復述了一遍,獲悉琴官得相爺照應,已在京都大梨園安了身,生活藝術全都無憂,十分逍遙。

白振軒和白云暖總算是安了心。

正說話間,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外頭飄進來。

“我來找我哥哥,誰敢攔本小姐的路?”

“你是哪家的小姐?今兒天香園被包了場,不對外開放了。”班主低聲下氣的聲音。

那小姐中氣十足,斥道:“放你的狗屁!既然被包了場,連本小姐都不認識,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本小姐是你祖宗姑奶奶!”

章乃春和白云暖都一凜,他們都已聽出這聲音正是章思穎。

白云暖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點燃,她的手暗暗握緊了衣角,仇恨的怒火在胸腔里灼燒著。

章思穎!章思穎!恁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前世之仇,今世之恨!

這一世,你讓我重新遇到你,我勢必要為翰哥兒、為心硯、為自己討回公道。

白振軒注意到妹妹神色驟變,關切地喚了聲:“阿暖……”

白云暖忙平復凌亂的心緒。

君子報仇千方百計,但一定不能是硬碰硬的。

章乃春羞赧地對席上三人道:“是家妹……”

看著章乃春提到章思穎時唯唯諾諾的烏龜樣,白云暖就在心里冷笑。她這個小姑子一貫強勢,性格雷厲,莫說章乃春,就連章老爺和章太太都捧著她。

前世,章思穎與自己起沖突時,諷刺自己一百句,卻不能容忍自己回她一句,若回了她一句,她勢必哭哭啼啼,鬧嚷個不休,說什么“即便是她祖母,耄耋之年,亦不敢如此訓她”,毫無家教可言。

章思穎已打了班主,風風火火闖了進來,站定在官座旁時,白云暖只覺一股子惡心想吐。

章乃春對一臉歉意的班主道:“家妹,沒事!”

班主一愣,一邊拱手說著“在下有眼無珠不識泰山”之類的話,一邊用略帶鄙夷的目光打量章思穎,豪門富戶家的小姐竟是這樣的修養,也是醉了。

班主退下了,章乃春對眾人介紹章思穎道:“家妹,小名阿思,讓各位見笑了。”

“哥,你說什么呢?”章思穎斜睨著章乃春,一臉不樂意。繼而又環顧席上眾人冷嗤道:“誰讓誰見笑,還不知道呢!你們天天纏住我哥哥,不就為看中我章家有錢,哥哥可以帶你們吃喝玩樂嗎?我章家確是不缺這點招待狐朋狗友的錢,我哥哥是單丁獨苗,沒有兄弟可以一處玩耍,剛好花些錢買了你們的時間打發他的寂寞。”

白云暖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

章思穎永遠是這么沒有家教的賤胚子!明明也是豪門大戶出身的小姐,卻偏偏搞得自己就跟市井無賴似的。不過,也怪不得她,章家這豪門大戶原就是暴發戶出身,到底比不得其他有淵源的大戶人家。

白云暖因為有著重生的記憶,對章思穎的過激言辭自然不吃驚,白振軒和蓉官就不然了,章思穎的話嗆得二人的茶水直接從嘴里噴出來。

章乃春忙幫蓉官擦拭,又幫白振軒擦拭,手忙腳亂的,一邊怪責章思穎言語令他出丑,一邊又羞又愧,不知拿什么話圓場,只能不住道:“家妹還小,令大家見笑了。”

“章小姐看起來也不小了,同是金釵、豆蔻的年紀差距真不是一點點。”蓉官是將章思穎同白云暖做了比較。

“什么金釵、豆蔻?什么差距不是一點點?你一個臭戲子,也配滿嘴噴糞!”章思穎隨手抓起桌上一杯酒潑了蓉官一臉。

席上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阿思!”章乃春騰地站起身,惱得滿面通紅。

蓉官卻是一臉風輕云淡,他接過白云暖遞過來的布巾,不疾不徐擦了臉,微微一笑道:“我一個戲子自然不配滿嘴噴糞,只有像章小姐這樣金貴的千金小姐才配滿嘴噴糞。”

說著,向著白振軒和白云暖行了禮,不再理會章家兄妹,飄然離去。

“你……”章思穎指著蓉官的背影,氣得干跺腳。

“你什么你,臉都被你丟光了!”章乃春懊喪地呵斥。

章思穎回頭看著章乃春,臉漲得通紅,“哥哥,你居然幫著外人,將你親妹子的臉皮放在地上踩!”

章乃春翻了翻白眼:“是你自己將自己的臉皮放地上踩,還把哥哥的臉皮一起放地上踩!”

見兄妹倆杠上了,白振軒攜了白云暖起身道:“春哥,我們擇日再聚好了。”

“振軒兄,阿暖……”章乃春見白振軒和白云暖起身離開官座,忙去追,卻被章思穎一把抓住。

“哥哥你不能去!”

“你把我的貴客都給得罪走了,這帳我回頭再跟你算。”

章思穎卻抓住章乃春的手無論如何都不放開:“哥哥,外祖母病重,母親讓我來尋你。父親母親已啟程趕去外祖母家,讓我帶了哥哥即刻前去,馬車已候在天香園外頭了,哥哥趕緊隨我去吧!”

白云暖任由白振軒牽著手往外走,卻聽到身后傳來章思穎焦慮的聲音,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章思穎啊章思穎,原來這一樁大官司,你今世亦是躲不過的。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