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妻

第七十八章 花髻

白云暖換了睡衣,除了頭上發飾,剛要午睡。

綠蘿捧了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放著兩套簇新的衣裳,粉藍淡紫的顏色,很是清新低調。

白云暖坐在床上,笑道:“喲,給紫藤的新衣裳做好了?”

綠蘿答:“是的呢!老裁縫剛剛送來的。只是小姐你好不偏心,給梅香塢的丫鬟做新衣裳,也不給我們做新衣裳,我和紅玉就算伺候你不夠周到,心硯姐姐總是鞠躬盡瘁吧?也不見小姐你給心硯姐姐做新衣裳。”

“你們仨兒平常得的我的好處還少么?偏你是喂不飽的貪心鬼。”白云暖笑道。

心硯一邊接了綠蘿手里的托盤,呈到白云暖面前,一邊啐綠蘿道:“你自己想做新衣裳,別帶上我和紅玉,我們可不比你臭美花哨。”

綠蘿不還嘴,只是吐了吐舌頭笑。

白云暖伸手翻了翻那兩套新衣裳,見衣料做工都考究,便滿意道:“老裁縫也算盡力了,做工精致,料子也不差,卻只收我二兩銀子,可謂物美價廉。”

心硯半跪在床前腳踏上,含了絲擔憂道:“只是紫藤畢竟是個丫頭,花二兩銀子給她做衣裳,會不會太招搖了?南湘和寶蝶的賣身錢也不過才五兩。”

“窮人家的女兒都命賤,也是做父母的糟蹋了她們。不過紫藤和她們到底不一樣,她是少夫人的貼身侍婢,這回到咱白家來,也沒收咱賣身錢,換句話說,紫藤是自由之身,卻到白家來做工,每月領那么點工錢,實在委屈她了。”白云暖有白云暖的心思。

心硯道:“奴婢擔心的正是少夫人這頭。紫藤是少夫人的貼身侍婢,卻讓小姐送她衣裳,恐少夫人知道了要多想。”

白云暖一怔,繼而拿手指點了下心硯額頭,“什么時候,你學了那允姑,專鉆牛角尖玻璃心了?”

心硯遂住了嘴,白云暖又補充道:“長嫂斷不是這樣的人。”

紫藤站在外間,將里間一應對話聽得一句不落,對白云暖的敬佩之心更加深了幾分。

一時心緒激動,看聽雨軒屋內一切擺設也顯得分外入眼。

深吸了一口氣,紫藤站在里間簾外,向里說道:“二小姐,紫藤求見。”

床上的白云暖一怔,繼而喜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說著讓心硯迎進了紫藤。

白云暖見紫藤進來,也不避諱,依舊穿著睡衣,青絲披肩,十分隨意。見紫藤眼底依稀有淚痕,她吃驚道:“紫藤,你怎么哭了?出了什么事?”

紫藤一邊拭淚,一邊笑著跪到床前腳踏上,道:“奴婢只是感動,適才小姐和心硯、綠蘿說的話奴婢都聽到了。”

白云暖愣住,見紫藤梨花帶雨一臉感動之情,便心生憐惜,嘴上卻故意打趣道:“聽墻根兒可不是什么好習慣,下不為例喲!”

心硯已將托盤上的新衣裳遞給紫藤,紫藤一時含淚而笑。

心硯道:“瞧你這樣沒見過世面似的,一副小家子氣。小姐賞的,你自管領情就是。”

白云暖見紫藤遲疑著不肯接那托盤,也道:“衣裳都已經做了,橫豎只有你能穿,你這樣欲迎還拒的做什么?顯得矯情。往后同在白府,抬頭不見低頭見,咱們也算一家人,今受了我的好處,日后回報我便是了。”

“奴婢可不可以不要這衣裳,另討小姐的賞?”紫藤一陣糾結之后,終于怯怯向白云暖提了要求。

綠蘿一旁道:“紫藤姐姐,你可過分了,這邊的賞還新鮮熱乎的,那邊又開始討賞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就是你吧!”

綠蘿的玩笑話說得紫藤臉上一陣青紅皂白。

白云暖瞪了綠蘿一眼,綠蘿悻悻然住了嘴。

白云暖便道:“你要向我討什么賞?”

紫藤想,小姐是個熱情心善的,為人大方,定不會小氣那園子里的花卉,便大著膽子道:“小姐園子里石臺上擺放的那些花朵,可否送幾盆給梅香塢?”

一語既出,綠蘿忙驚叫起來:“我說呢!竟然要來討花,那花兒金貴得很,倭國出產的,咱們洛縣何時見過這樣稀奇的花卉?再說,攏共就那么幾盆,被你全部討了去,我們小姐賞玩什么?”

白云暖蹙起了眉頭,心硯便啐綠蘿道:“橫豎有小姐做主,你聒噪什么?”

綠蘿再次悻悻然住了嘴。

紫藤則熱切地看著白云暖,道:“不然,小姐送一盆給梅香塢也成。”

心硯見白云暖遲疑,便對紫藤道:“你一個丫頭,沒事討那盆栽做什么?再說,那繡球花是錦繡班的蓉官相公贈與小姐的,禮輕情意重,小姐怎可隨意送人?”

紫藤見心硯說得有理,便也流露出為難神色。

白云暖看了心硯一眼,道:“既是蓉官送我的,我便是花的主人,我自然有權利將它轉贈他人,難道你沒聽說過借花獻佛一說嗎?”

心硯點了點頭便也不吭聲了。

白云暖遂轉而向紫藤道:“你同我討花,可是為著你家少夫人?”

紫藤破涕為笑,心想:小姐果真是冰雪聰明的。于是重重點了點頭。

“既是長嫂喜歡的,當然要選幾盆送她,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姑嫂之間有好東西自然要一起分享。”

見白云暖如此說,紫藤忙不迭磕頭道謝。

白云暖又指了指心硯手里的托盤,道:“花是我討好長嫂的,這衣裳是我賞你的,不要混為一談,所以你就不要推托了。”

于是,紫藤欣然受了那兩套新衣裳。

白云暖又命心硯去挑了四盆大紅大紫的繡球花,讓小廝搬到梅香塢去,自己則安心睡了個下午覺。

王麗楓一覺醒來,心情煩悶,問了允姑白振軒下落,道是和溫鹿鳴一起在書香堂那邊隨溫詩任上課。

她這才慵懶地下了床,喚進丫頭伺候梳洗。

南湘、寶蝶伺候著她洗漱完畢,便捧了盆子、面巾自去了,房內留下紫藤、允姑伺候王麗楓梳頭。

紫藤手巧給王麗楓梳了個百花髻,生動舒美盤于頭上。

允姑一邊往那百花髻上插簪子,一邊贊道:“還是咱紫藤丫頭手巧,梳出來的發髻就跟花兒一樣。”

王麗楓望著鏡中自己落寞的面容,并不歡喜。梳再漂亮的發型,穿再漂亮的衣裳又如何?女為悅己者容,可是白振軒的眼中沒有自己。

紫藤被允姑夸得高興,并沒在意少夫人面上的失落,她笑道:“發髻像花兒,卻到底不是花兒,發髻再漂亮也是給別人欣賞的,花兒卻是能讓少夫人欣賞的。”

說著便挽了王麗楓的手臂向外走去。

王麗楓剛走出廂房,目光便被廊下的那幾盆繡球花所吸引。那些花朵,莖長而粗,葉子肥厚,花朵成圓形,大紅大紫,如火似霞。乍一看,好不熱鬧。

王麗楓不由自主綻開了笑容,問道:“這些是什么花?哪來的?”

紫藤引著王麗楓走到花前,道:“這些花原叫八仙花,也叫紫陽花,產自倭國,不過小姐給它們改了名字叫繡球花。”

王麗楓蹲身仔細打量這些花朵,只見每一朵大花都由許多小花挨挨擠擠堆疊而成,單看小花不過四片花瓣,毫不出眾,可是摶扶成球之后,便顯示出一種團結一致的力量美來。

“叫繡球花的話倒是形象得很。阿暖真是七竅玲瓏,錦繡肝腸的孩子,”王麗楓說著俯頭聞了聞繡球花的花瓣,發現并不香,遂道,“可惜了,這么美的花兒,卻并無香氣。”

“美麗與香氣不能兼得,就像魚翅與熊掌要有所取舍一樣。”紫藤想了想道。

王麗楓搖頭,“世上還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花兒,譬如茉莉,清麗脫俗,芳香四溢;譬如牡丹高貴華麗,芬芳無比;譬如蘭花清幽雅致,暗香縷縷……想來這繡球花也是花中可憐之輩。”

說及此,王麗楓不免以花喻人,聯想到自己。自己雖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所嫁婆家亦是門第儒雅,旁人看著無不羨慕,只道是天賜良配,只有自己才知道其間辛酸。妻子得不到丈夫寵,就算這段姻緣再門當戶對又如何?終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允姑見王麗楓心情忽而低落,便有些怪責紫藤多事。

“這些花是怎么到咱園子里頭的?”

紫藤答允姑道:“去跟二小姐求來的,因為少夫人喜歡的緣故。”

“少夫人何曾跟你說過喜歡這花了?要你巴巴的去人家面前丟人現眼?”

允姑惱得突然,紫藤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早上明明聽允姑和少夫人談論起聽雨軒的這些繡球花很是羨慕,還抱怨夫人偏心,只將花搬到小姐園子里,沒有分幾盆到梅香塢來。這會子她好心去小姐那兒求了花來,允姑怎么反倒不領情了?

紫藤遂委屈地喚了王麗楓一聲:“少夫人,我……”

“你什么?”允姑不樂意道:“你只以為你的命是托了聽雨軒的福才撿回來的么?你記住了,你的主子是少夫人,不是二小姐,你有那功夫又是做菜又是炒飯的去討好二小姐,還不如好好伺候少夫人,也不枉從小到大主仆一場。”

紫藤被允姑劈頭蓋臉訓斥一頓,心里惱火得不行,暗忖:竟然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于是面上便流露了幾分叛逆的顏色。

允姑見她面色不忿,又繼續訓斥道:“紫藤,你可記住了,你的主子姓王,不姓白!”

紫藤骨子里的逆鱗噌一下豎了起來。

“允姑,我原是為著討少夫人歡心,卻得你這般訓斥,那我可要同你理論幾句了!少夫人既已嫁入白家,就冠了白家的姓,我認少夫人是主子,那我的主子就姓白,不姓王!再者說了,要不是二小姐和章大少爺相救,紫藤早做了鯊魚肚里的食料,我不感念他們救命之恩,那還能感念誰的?更何況,我兄嫂已將我的賣身契從王家領回去了,我現在是自由之身,我重回少夫人身邊伺候少夫人,不是顧念從小到大一處長大的主仆之情,又是顧念什么?同是少夫人身邊的奴才,少夫人好歹尊你一聲奶娘,你就這般倚老賣老,作威作福的?”

紫藤杏眼圓瞪,著實把允姑驚到了。

被一個黃毛丫頭長篇大論地數落,允姑又氣又惱,臉上很是掛不住。

她伸手指著紫藤的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麗楓此時被二人聒噪得不行,低低呵斥了一聲:“你們兩個夠了!都是從王家出來的,這樣窩里反,是要讓我被人看笑話么?”

見少夫人面含郁色,紫藤一跺腳,扭身跑回耳房去。越想越委屈,少不得大哭一場。

而允姑卻依舊喋喋不休郁悶不平,在王麗楓耳邊道:“少夫人,你看看紫藤這丫頭膽兒肥的,我不過提點她幾句,她就狗急了跳墻般張嘴便咬人,依我說,這丫頭還不如不回來呢!”

王麗楓煩悶地嘆了一口氣,脧了允姑一眼道:“奶娘,她原也為了討好我,你同她較真,又是何苦來呢?”

“少夫人……”允姑又覺得委屈了,“我不也是為了少夫人著想嗎?這些繡球花既然夫人只給了小姐,咱們卻去同小姐討要,明擺著短了自己的志氣。”

“一家人,何必爭什么長短。”王麗楓低得不能再低地嘆了口氣。

允姑還想再說些什么,王麗楓道:“奶娘,我想一個人坐會兒。”

允姑欲言又止,只好兀自彎身退下了。

王麗楓遂在廊下長椅上坐了,一手輕搖紈扇,一手輕撫斜欄,百無聊賴地看著臺基上的繡球花。

白云暖和心硯在東角門邊站了許久,將梅香塢內主仆三人的爭執聽得一字不差。

她原本踟躕著準備折身而返了,忽見王麗楓遣走了允姑,遂也向心硯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回聽雨軒去,自己則一柄紈扇,悠悠蕩蕩走到梅香塢來。

“長嫂——”白云暖已走到王麗楓身邊,福了福身子,淺笑吟吟,恭恭敬敬。

王麗楓抬頭,見白云暖如花似玉立在跟前,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如物外之仙,淡雅呈天然之態。心里一邊贊嘆,一邊起身去扶她。

“阿暖妹妹來了?快坐!”王麗楓招呼。

白云暖也不客氣,徑自在王麗楓身邊坐了,姑嫂二人促膝而談。

白云暖指著那臺基上的繡球花道:“這繡球花共有八盆,母親原讓家人給梅香塢和聽雨軒各擺四盆,孰料家人們搞混了,全送到聽雨軒來。午間,阿暖去蘭庭陪母親用膳時,母親問起,阿暖才知道是家人們送錯了,所以便還了四盆給嫂嫂。只是阿暖私心留下了那些粉色的,把這些俗艷的大紅大紫給長嫂,長嫂可不要同阿暖計較才好。”

白云暖輕聲柔語,王麗楓心里陰霾自然若春風化雨一掃而光。

“妹妹說哪里話,你就算八盆全都據為己有,嫂嫂也沒有和你搶的道理,有道是尊老幼,誰讓我是你的長嫂,自然要多疼你一些。”

白云暖看著王麗楓人生得秀麗,性子又如此溫婉寬和,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心里更加生出好感來。

她真誠地拉住王麗楓的手,道:“長嫂,你真好,哥哥能娶你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積福。”

王麗楓忽而眸子一黯,只怕當事人并不如此認為。

見王麗楓神色落寞,抿唇不語,白云暖知道哥哥待虧了她,便曲意討好道:“長嫂,聽聞這繡球花花期只半月,這回若謝了,需得等明年此時才有花賞,長嫂不如獻詩一首吟哦一番,若何?”

王麗楓經白云暖一提議,腹內早有詩情畫意涌出,但又不好高調,便謙遜道:“妹妹提議甚好,只是妹妹也是在書香中浸染過的,若要贊這繡球花,需得與我合作吟詩一首。”

“有何不可?依從長嫂便是。”白云暖爽快答應了。

于是二人盯著那繡球花看了半晌,白云暖先道:“天巧玲瓏玉一丘,迎眸爛漫總清幽。紅云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白云暖吟罷,王麗楓也有了后四句,輕輕吟道:“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白云暖拍手贊道:“詞意俱美,長嫂好才情。”

王麗楓不免紅了臉,“阿暖妹妹取笑了,妹妹的前四句才是洪爐點雪的佳句。”

白云暖搖頭,不是自謙,而是真心道:“哪及長嫂后四句字字聯珠,行行貫玉來得精彩?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白云暖越細品,越覺滿口生香。

二人因為互相才,惺惺相惜,不免都有些激動。

暢聊了半日依依不舍分開。

回到聽雨軒,白云暖趕緊躲進書房,喚來心硯滴露研珠,將先前二人以繡球花為題作下的七言律詩一字不漏記錄下來。

正在書房內對著宣紙上那首《詠繡球花》沾沾自喜,白振軒撩開瓔珞珠簾走了進來。R1152(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