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妻

第八十三章 示愛

蓉官下了戲,天香園便清了場。

到了包間雅座,大家少不得一番寒暄。

溫鹿鳴因與蓉官初見,很是驚艷,一番交談下來,覺得蓉官品性高潔,與其他梨園相公不太一樣,便甚是刮目投緣。

蓉官又讓跑堂上了一應酒果饌食,道:“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謝謝你們能來捧場。”

辦專場對于蓉官這樣的名旦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蓉官卻說是他大喜之日,白云暖覺得有些蹊蹺。

章乃春一旁樂呵呵道:“今兒演完專場,蓉官便出師了。”

大家不由一震,紛紛向蓉官道喜,蓉官卻并不興奮。

白云暖只道他是一向性冷之故。

酒過三巡,蓉官道:“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做東請諸位去小赤城看龍舟、賞榴花,諸位可愿賞臉?”

眾人怎忍拒絕?

當即起身整裝。

一行人乘馬車直至一道峭壁之下,方進了一個園子。

時值夏季,紅日照人,天氣甚熱。

眾人下了馬車,從小赤城山腳走上石級三十余層,見一小亭,內有石臺石凳,署名曰“縹緲亭”。站在亭上,俯瞰園子,但見對面有幾十株蒼松,黛色參天,遮斷眼界。樹杪(讀秒的音)處,微露碧瓦數麟,朱樓一角。

視線近處,便是榴花湖。

湖上一個水榭邊,飄飄悠悠蕩出兩個花艇來。白舫青簾,尚隔著紅橋綠柳,咿啞柔櫓之聲,宛轉采蓮之曲,正是水光如鏡。樓臺倒影,飛燕抵掠,游魚仰吹。

眾人站于亭內。俯瞰眼前美景,只覺清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虛之想。

王麗楓贊道:“幽邃卻不險仄,真是個好地方。”

章乃春因她是白云暖的長嫂,便充滿巴結之意,殷勤附和道:“嫂夫人所言極是。”

白云暖斜睨了章乃春一眼,冷嗤一聲,自覺走遠。

溫鹿鳴站在亭子最角落里,白云暖走到他身旁。只聽他輕聲道:“也不知這園子是誰的手筆,布局設計獨具匠心。”

章乃春見白云暖悄悄踱步,早就尾隨了過來,剛好搭腔道:“這園子是洛縣有名的章大匠師的杰作,布置時數易其稿,說起來這章大匠師與我祖上還有點關聯。”

白云暖聽是個與章乃春同姓的大匠師所作,便有心要打壓章乃春的氣焰,冷笑道:“這小赤城哪里精致了?若不是仗著湖邊種了幾株松樹,一望易盡,也沒什么了不起。”

溫鹿鳴了解白云暖的用意。會心一笑。

章乃春一時愣住,遂又賠笑道:“阿暖妹妹所言極是。”

白云暖照舊冷嘲熱諷,不給他好臉色:“先是嫂夫人所言極是。接著又是阿暖妹妹所言極是,想來章少爺就樂意當只應聲蟲,人云亦云,鸚鵡學舌。”

一句話說得章乃春面色好不難堪,白云暖卻在心里快意無限。

那邊廂,蓉官已和白振軒、王麗楓夫妻倆議定好坐船游湖,當即招了舟人把舟泊近縹緲亭下的欄桿。

于是留了丫鬟小廝在亭子里,少爺小姐們自登船去。

蓉官招過來的小舟,每只只能坐兩人。白振軒和王麗楓上了一只,蓉官和溫鹿鳴又上了一只。余下白云暖和章乃春只能也共乘一只。

白云暖心里有些狐疑,這一切仿佛是預先安排停當似的。再看蓉官,那樣性潔高傲之人,不可能會與章乃春一起合謀算計自己呀。

白云暖心里不舒服,白振軒在另一只舟上問她道:“阿暖,哥哥與你換一只舟乘吧!”

白云暖心想,哥哥與嫂嫂好不容易感情逢春,這泛舟游園是增進感情的絕好機會,自己不好去破壞了,便笑道:“不用,哥哥照顧好嫂嫂便是。”

王麗楓朝白云暖投過來感激一笑。

章乃春忙向白振軒揮手,道:“振軒兄務必放心,阿暖妹妹交給我,我一定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白振軒苦笑:正是因為有你在,我才不放心的。但轉念一想,一行這么多人,總是無礙的,橫豎讓舟人把船劃慢一些,別讓阿暖離開視線便是。

須臾之間,舟人手中小小的紫竹篙一撐,小舟已過了紅橋。

白云暖和章乃春所乘小舟劃得分外快了些,轉眼便把另兩只小舟甩得不見蹤影。

白云暖并不慌張,只是回頭瞅了瞅哥哥的方向,卻是哪里還能瞧見其他人的蹤影?便回眸冷冷地看著章乃春。

章乃春惶急道:“阿暖妹妹,你別慌,我和你說幾句話就好。”

白云暖見章乃春竟一時情急,漲紅了臉,不由覺得他可憐,“噗”一笑道:“我哪有慌?明明是你慌。”

見白云暖還會笑,章乃春這才放松下來,坐一旁竹椅上小心觀察白云暖面色。

他平日里慣于油嘴滑舌,此時卻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兩手在膝蓋上反復摩挲。

湖上,家鳧野鴨慢慢圍攏過來,舟人拿起竹篙驅趕,反倒驚得鴛鴦、氵雞(氵讀傘的音)亂飛起來。又有一個白鷺鷥,迎著船頭翩然而來,到了章乃春身邊,把翅一側,飛到湖岸榴花叢里去了。章乃春卻驚呼一聲,嚇得臉都綠了。

白云暖不可思議道:“又不是洪水猛獸,區區一只水鳥竟把章大少爺嚇成這樣,也是奇了。”

章乃春哪里是被水鳥嚇到,不過是與白云暖獨處,緊張而已,額頭早有細汗沁出,少不得拿袖子揩拭。

“誰說我怕那鷺鷥了?老艄公,你且把舟停到岸邊榴花叢里去,我要去追那鷺鷥去,逮到了便與阿暖妹妹烤著吃!”

章乃春一邊說話,一邊抖著雙腳,很是滑稽。

白云暖暗自嘆氣。在心里問他道:章乃春啊章乃春,你這又是何苦來呢?

舟人已聽從章乃春吩咐,將舟停到了榴花叢下。自下舟去。

而章乃春曳起羅衫,捋起袖子。裝模作樣要去逮那鷺鷥。

白云暖冷嗤道:“你有話便與我說吧,費了這般周旋,勞神傷財的,難道就為了逮鷺鷥與我吃么?若為我傷了鳥兒性命,這罪過還不是記在我頭上?”

章乃春愣住,這才緩緩整理衣裳,重新坐會舟上竹椅。

而白云暖抬眼見滿頭榴花,紅艷似火。嬌艷奪目,煞是好看,不自禁流露了一個歡喜的笑容。

那笑容落在章乃春眼里很是出塵絕艷,少不得又令他一陣心旌蕩漾。

白云暖驀地回過頭來,令章乃春的臉猛地向后仰去,頭打到榴花上,震得榴花枝頭紛紛搖蕩。

章乃春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一邊咽了咽口水,一邊摘了枝榴花倒插在耳邊,沖白云暖嘿嘿地笑。

白云暖嘆口氣。哭笑不得道:“時間不多,你有什么話要沖我說的,還是抓緊吧!一會兒哥哥他們就恐找了來。你再要說什么,只怕不能夠了。”

章乃春一時感激涕零,顫聲問白云暖道:“阿暖妹妹愿意聽我說話?”

白云暖點頭:“看在你斥巨資替蓉官出師的份上,聽你說說話,有何不可?”

章乃春震驚得無以復加,白云暖竟連他和蓉官間的交易都知道。

“阿暖妹妹,你是如何知道我替蓉官出師的?”章乃春有些惶然地問。眼前的女子不但會做通天的夢境,還能未卜先知,真真是奇女子一個。

白云暖心想。與他如實道出又何妨?

于是說了自己的分析:“蓉官是錦繡班的臺柱,日常演出與堂會薪金不消幾月便能賺個上萬兩銀子。他師傅與班主如何能舍棄他這棵搖錢樹,放他出師?有錢能使鬼推磨。定是有誰斥巨資替他贖身。而縱觀洛縣,誰出得起這樣的贖身錢?舍你其誰?章大少爺財大氣粗,出資替蓉官出師,也算功德一件。蓉官那樣出色的人物,如果長期流落梨園,也是耽誤了此生,若能就此跳脫苦海,再尋一戶膝下無子的人家繼為螟蛉,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確是美事一樁。”

“這么說,我是做了一件好事么?”章乃春不確定地看著白云暖。

白云暖點頭:“章少爺確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見白云暖肯定,章乃春又驚又喜,一下握住了白云暖的手,白云暖的眉一下蹙了起來。

章乃春握著那手,先是試探性的,繼而膽便大了起來,一味握住,不肯松開。

忽聽白云暖冷笑一聲,道:“原是功德一件,奈何動機不良,便也算不得善心之舉了。”

章乃春愣住,有些不甘愿地松了白云暖的手,頹喪道:“阿暖妹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古人的圣訓,我追求淑女有何不可?怎能說是動機不良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古理,奈何阿暖并非淑女,章大少爺也稱不上君子。”

“阿暖妹妹怎可妄自菲薄?就算我章乃春算不得君子,阿暖妹妹怎會不是淑女呢?”

“你見過哪家淑女,女扮男裝與其他男子在榴花叢里幽會的么?叫旁人看去并亂嚼了舌根,只怕從今往后,我白云暖在洛縣的名聲比令妹還要不堪吧!令妹是人生不幸,而我若此,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白云暖說著,坐直了身子,一臉冷若冰霜。

章乃春心潮起伏,白云暖不卑不亢的話語令他自慚形穢。當時他便大聲喚了舟人出來,重新劃舟。

趁著舟人還未到來之際,章乃春抓住最后機會問白云暖道:“阿暖妹妹,要怎樣你才肯給我機會?”

白云暖側眸望見章乃春一臉誠摯與熱切,不由在心里發出一絲荒涼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