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硯將煲好的湯放入食盒,白云暖把她送到梅香塢的東角門邊。
入秋的夜,因為剛剛下過雨,顯得分外的涼。
白云暖替心硯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道:“去吧,允姑他們都睡了,哥哥在書房。我過半個時辰后去接你。”
心硯顯得心事重重,小姐讓她去和少爺談談心,勸慰少爺能對少夫人好些,在她看來,少爺對少夫人已然十分好了。可是小姐的命令,她又不好違拗。
白云暖推了推她,她便入了梅香塢。
夏末秋初,夜涼如水。
心硯提了食盒,小心翼翼向書房走去。梅香塢的房間全都熄了燈火,只有白振軒的書房依舊亮著燈。那燈在秋夜中顯得分外蕭瑟與孤寂。大家都睡了,園子里靜悄悄的,依稀聽見白振軒咳嗽的聲音。那咳嗽聲揪緊了心硯的心弦。
站在書房門外,心硯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敲響了書房的門。
書房內,白振軒正在看書。他穿了家常服,只在外頭披了件外套,猛聽得敲門聲,直以為是松塔,便道:“我就要睡了,別催。”
往常這時候,松塔少不得回一句,“小的也是奉了夫人的命,少爺勤謹固然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子。”
今夜,門外卻一片寂靜,只有一個人影映在門上。那人影被屋內的燈光沖得淡薄,他卻依舊心跳了一下。
那個淡淡的人影就那么靜靜地停在門外,他鬼使神差便棄了手里的書,從案上起身去開門。他的手放到了門閂上,竟微微發顫。
忍著心口一絲疼,他開了門,心硯小小的臉便呈現在眼前。
涼涼的夜風從廊下幽幽拂過,白振軒一把將心硯拉進了屋內。緊閉上房門,他急迫地問心硯道:“你怎么來了?”
心硯克制著心底里的激動,小心翼翼將食盒放到書案上,一邊打開蓋子,一邊盡力保持語氣平和道:“小姐讓我給少爺煲了一鍋湯。”
心硯盛好了一碗湯,雙手奉到白振軒面前來。她的眸子亮晶晶霧蒙蒙的。
白振軒有些柔腸百結,喃喃道:“阿暖為了我和麗楓真是煞費苦心,竟然連你都派來了……”
“那少爺就不要辜負小姐。”心硯的聲音哀傷的,悲涼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白振軒接了那碗還冒著熱氣的湯,用湯匙輕輕舀起一勺,一邊喝,一邊顫抖著唇,心硯訝異地看著他的眼里一點一點浮起淚霧來。只聽他道:“自然是不能辜負的,這是阿暖的心意,也是心硯的心意,不是嗎?”說著,便把一碗湯喝了個精光,又徑自去食盒的燉鍋里盛湯,盛滿一碗,仰頭喝下,盛滿一碗,仰頭喝下……心硯看得呆了,眼見一鍋湯都要底朝天了,心硯才想起上前搶他的碗。
“少爺,少爺,你別這樣!”
白振軒由得她將碗搶走,卻一把把她摟在了懷里,心硯的腦袋轟一下就懵了。
她的頭被他緊緊按在了他的心口,那里有一顆心正在狂亂地跳著。
“心硯,你告訴我,還要我怎樣?父親母親讓我娶她,我便奉命娶了她。娶她還不夠,大家說要對她好,我也努力做到對她好,好言好語,喂藥喂飯,卻還不夠么?”
白振軒的聲音聽起來痛苦不堪。
心硯抬起頭,看著她家少爺痛苦的面容,她的五臟六腑就全都扭曲在一起,森森地疼著。
她多想伸手去撫平她家少爺虬結的眉頭,可是她抬不起她的手,因為她沒有資格。
想及此,心硯的淚便從眼里落了下來,珍珠一般在面頰上一路滾躺。
白振軒的淚也落了下來,他啞著聲道:“心硯,要怎樣,要怎樣才能忘記你?要怎樣才能將你從我心里抹去?”
心硯搖頭,不停地搖頭。少爺的深情厚誼她如何擔得起?心硯不敢再看白振軒灼灼的含淚的眸子,她欲別過身去,卻一把被白振軒拽了回來。白振軒指指自己的腦子,又指指自己的心口,道:“這里可以控制我的行動,卻無法控制我的心,心硯,她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忘不掉你,心硯……”
白振軒說著,跪倒在地上,他哭得很傷心,哭得很痛苦,心硯卻無能為力。她看著他因為哭泣劇烈顫抖的身子,只能彎下身去,將他的身子輕輕攬入懷里。
今夜,她突然想違拗小姐一次,她想放縱一回自己,她心疼她的少爺,她不想看著他痛苦不堪,她能為他做的便是這微不足道的懷抱。
而白振軒在心硯小小的懷抱中宛若小舟尋到了避風的港灣,他心里的苦水一股腦兒地往外倒:“心硯,這洛縣的人都覺得生在白家藏書世家何等儒雅風光,卻不知道我活在那棟強金閣下有多么苦惱而郁悶。如果我是洛縣其他富戶人家的少爺,便能將你收為通房,抬上姨娘,可是我是強金閣下白家的少爺,我不能這么做。我連個妾的名分都給不了你,我這少爺當得是何等窩囊啊!一夫一妻,只道是這白家內的優良傳統,祖輩們延續著這傳統洋洋自得沾沾自喜,以為是君子之舉,可是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一夫一妻又怎樣?也不過是扼殺愛情,捆綁怨偶的桎梏……”
少爺心中竟承載了這樣多的苦惱。心硯動容地捧起白振軒的臉,小手輕輕揩拭那上面的淚痕,道:“少爺,通房也好,姨娘也好,心硯全都不在乎。我與少爺今生今世做不得眷侶,還有來生。讓我們祈禱來生,期許來生,好不好?”
看著心硯我見猶憐的面容,聽著她輕聲細語的請求,白振軒只覺一腔心事全如白雪溶于春陽之中,就那么一點一點化開,終于匯成一片蕩漾的湖水。
他扶著心硯的手起了身。四目相對,柔腸百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擁抱在一起,親吻在一起……
窗欞之外,允姑麻木地站著。
如果她不是夜半夢醒擔心少夫人的病體,又怎么會撞見這噴血的一幕?她原只是聽見書房內的哭聲有些好奇,便用手指蘸了口水戳破了窗戶紙……
原來,這薄如蟬翼的窗戶紙能夠包裹住這樣駭人的真相。
她多想此刻就推門進去,將房內那對浪蕩的男女拉出來,拉到老爺夫人跟前去質問一番,可是她擔心少夫人的病體,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再有,她比誰都清楚,少夫人是多么在意這個薄情寡恩的男人,如果失去這個男人,只怕少夫人的病再無轉好的可能了。
她就那么不忿著,怨恨著,慢慢踱步走回耳房去。此刻,她很想去陪陪她可憐的少夫人,可是她不能讓她看見自己因為激動和不平而漲紅的臉,還有為少夫人不值的淚。
白云暖一直豎著耳朵聽梅香塢那邊的動靜,許久,忽聽得門被打開發出的“吱呀”一聲響,她立即跳起身,拿了傘便沖出門。
到了梅香塢的東角門外,果見心硯提著食盒,步履蹣跚地走過來。
“回屋再說!”白云暖拉了心硯的手,便往回走。
回到屋內,白云暖便拿熱巾給心硯擦臉,但見心硯雙目哭得紅腫,又見其雙唇也紅得欲滴出血來,心下不免生疑,但還是道:“該說的話都和哥哥說了嗎?”
“嗯。”心硯點頭,目光卻有些閃爍。
白云暖松了一口氣,笑道:“但愿那些理兒,經你的口,能入得哥哥的耳。”
心硯心虛地垂著頭。她不敢告訴小姐,小姐交代她的分析利弊的話她連一句都沒有帶到。甚至,這數月來好不容易對少爺筑起的心防,也因為少爺這一場哭而冰封瓦解。
她只是快速地搪塞了小姐,快速地逃回耳房去,縮在被窩中回味著適才少爺纏綿悱惻的吻。
少爺和她約好了,每個夜半都讓她送點心到書房去。少爺說,他見不到她,會死。于是,她便心軟地答應了。
對于白振軒和心硯每個夜半的幽會,白云暖竟一無所知,不是她太粗心,而是她太放心心硯。還有,章家突然差媒人到白家提親,令她有些始料未及。
前世,章乃春是求愛成功之后,才差媒人到白家來提親的,可是這一世,她明明拒絕了章乃春,為什么章家的媒人還是來了?
幸而白玉書和白姜氏狠狠回絕了章家,態度斬釘截鐵,不留絲毫情面。
白云暖懸著的心總算安了下來。
前世父親因為家道落魄,又需堅守藏書人的職責而委身嫁女,還索要了十萬兩聘金。這一世,強金閣修繕有朝廷撥的三百萬兩款項,父親自然不必窮途末路而近乎賣女。
白云暖對父親的心結多多少少有些打開,或許人做出一些有違本心的事皆是環境所逼吧!
只是,不知道那章乃春是否肯善罷甘休。自己幾次三番羞辱于他,都不能使他打退堂鼓,想來他對自己是志在必得。此番,說媒未遂,他也算用盡了所有光明正大的手段。
章家不是善類,章思穎惡毒是她肯定的,章乃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不知他會不會為了得到自己而使出下三濫的手段來。
白云暖不免有些惴惴不安。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