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實際的問題。
亦是楚歌這幾天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在不斷思考的問題。
更是他想破了腦袋都沒想出答案的問題。
時間,寶貴的時間,該死的時間,面對呈幾何級數滋長的蟲潮,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果真如你所言,我們現在就去告訴鼠族真相,結果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烏正霆中校心平氣和地說,“比方說,我們現在就派你到地底下去告訴鼠族——國師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們崇拜的諸神從頭到尾都是不存在的,他們辛辛苦苦建立的‘文明’,根本是一場殘酷的玩笑。
“你覺得,信仰瞬間崩塌的鼠族,真能接受這樣絕望的事實嗎?
“要知道,根據你搜集的情報來分析,鼠族所謂的‘文明’,尚且處在愚昧迷信的早期階段。
“在這一時期,對諸神的信仰是絕大部分文明個體的精神支柱,甚至是整個文明存在的意義。
“人類歷史上的這一階段,無數戰爭都因信仰而起,無數生命都隕滅于‘諸神的怒火’中,倘若那時候,竟有一名‘先知’敢告訴人們,信仰皆是虛幻,諸神根本是不存在的泡影,你覺得,人們會相信這個先知,還是將先知送上火刑架呢?”
楚歌不服氣,挺起胸膛,就要辯駁。
烏正霆中校卻雙手下壓,打住他的話頭,耐心解釋道:“別急,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你想要說,人類掌握著強大的武力,以及各種無可辯駁的證據,足以證明鼠族的諸神是不存在的,而且,鼠族也沒有力量將你這個‘先知’送上火刑架。
“那么,我們再打個比方,你要做的事情,就好像無數掌控著超卓技術的外星人,乘坐著飛碟來到中世紀的地球上,告訴彼時的地球人——神靈是不存在的。
“沒錯,彼時的地球人的確奈何不了外星人,但他們真能相信外星人,而不是編造出無數種可以自圓其說、自欺欺人的謊言來繼續麻醉自己,而不是把外星人的真話,當成……撒旦的陷阱?
“好,就算到最后,他們真的相信了‘諸神并不存在’,然后呢?他們就能瞬間清醒,打破愚昧迷信的枷鎖,進入科學昌明的新時代?
“別傻了,面對無可辯駁的證據,彼時的人類以及此刻的鼠族,只會落入信仰崩塌,精神枯萎,三觀盡碎的深淵,如此強烈的沖擊,足以讓他們的社會陷入混亂或者死寂,也許幾十年都恢復不過來,甚至是萬劫不復的永遠!
“即便鼠族社會的更新迭代速度比人類社會更快數倍,這樣翻天覆地的‘信仰大地震’,至少也會令他們陷入一年半載的迷茫、絕望、心灰意冷狀態,才有那么一丁點機會,在精神的廢墟上重建全新的信仰。
“不,我們沒有一年半載時間,讓鼠族去慢慢消化吸收‘諸神并不存在’這個爆炸性的事實,我們需要鼠族在十天半個月之內就恢復巔峰戰斗力,毫無保留地為人類效力!”
烏正霆中校說到這里,加重了語氣,還狠狠錘了一下桌子,令桌上的茶杯和電腦俱是一跳。
楚歌欲言又止,想了好幾套說辭,都覺得不足以應付鼠族文明信仰崩塌之后的混亂局面。
“你也發現,自己的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束手無策了吧?”
烏正霆中校看著他道,“好,就算我再讓你一步,朝著最樂觀的方向去推演,鼠族的科學精神和粗大神經比我們想象得更堅韌,他們瞬間就度過了信仰崩塌造成的混亂,平靜接受了所有現實,知道我們并不是神圣的造物主,而是和他們一樣,區區會思考的血肉而已。
“然后,他們一定會同意合作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道理不單單我們懂,鼠族肯定也不陌生,無論‘猜疑鏈’的概念有多么老套,但笑里藏刀,爾虞我詐,彼此警惕,這是兩個文明接觸時,必不可少的預防性措施,你怎么才能讓鼠族在短短幾天之內,完全相信我們的‘善意’,老實說,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們對鼠族有什么‘善意’!
“別急著反駁,好,我再讓你一步——我發現自己這輩子所有的讓步,似乎都用在了你身上,現在,我就算你用三寸不爛之舌,釋放出了極其強大的善意,用你天真爛漫的熱血,感化了所有的鼠族,讓他們相信人類是熱愛和平,可以溝通的友善種族,然后呢,你又要怎么說服鼠族,和我們合作對抗蟲潮、蛇魔以及病毒博士?”
楚歌聽到這里,終于有話說:“這不是問題,鼠族不一直在地底對抗蟲潮么,就連天人實驗室都是他們搗毀的,他們和蛇魔有著血海深仇,更何況戰場也在地底世界,他們的家園,他們怎么可能選擇隔岸觀火么?”
“不,鼠族之所以進攻天人實驗室,主要還是國師的蠱惑,就算不是國師一手策劃整件事,至少也是國師和蛇魔的恩怨引發——如果你要告訴鼠族所有真相,就不能不把這件事說清楚。”
烏正霆中校冷冷道,“倘若鼠族知道他們犧牲大量同胞,只是因為國師的謊言,他們朝思夜想的天堂根本不存在,所有犧牲都毫無意義時,就算他們不心懷怨恨,至少要心灰意冷,士氣跌落谷底吧?
“是,他們可能還會繼續和蟲潮作戰,但敷衍了事的小規模作戰是一回事,賭上最后一滴鮮血的滅國大戰又是另一回事,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后者,是所有鼠族都能無比狂熱、堅定、悍不畏死朝蟲潮撲去,用血肉之軀堵住蟲潮有可能通往地面的每一條縫隙,而這一點,以鼠族的文明發展水平來看,只有忠于神靈的狂戰士才能辦到!
“總之,告訴鼠族全部真相,之后發生的事情太不可控了,鼠族有可能和我們翻臉;有可能把國師生吞活剝;有可能心灰意冷之下,整個族群驟然崩潰,所有老鼠都樹倒猢猻散;也有可能覺醒了非常強烈的族群意識,對人類充滿猜疑,遠遠躲到黑暗中旁觀人類和蟲潮的戰爭,玩‘坐山觀虎斗’和‘養寇自重’的把戲;即便他們真的同意幫人類構造地底防線,也有可能開出我們無法接受的價碼,形成尾大不掉的趨勢。
“因此,不管你的理想有多么動人,勾勒的未來有多么漂亮,我們都沒時間玩這樣高度不確定的游戲,必須用最簡單粗暴而可靠的方式,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
“那就是,讓經過我們全面治療,強化升級,煥然一新之后的國師,在千鈞一發之際,‘華麗回歸’地底世界,去博得鼠族更強烈的信任和更虔誠的信仰,然后,我們會一起編造更加牢不可破的謊言,甚至支援國師大量‘神器’,把鼠族武裝成視死如歸的狂戰士,充當人類的先驅,一舉蕩平靈山市地底所有的蛇蟲鼠蟻!”
烏正霆中校的手臂如戰刀般狠狠往下一劈,殺氣騰騰地說。
楚歌深吸一口氣,道:“這就叫‘快刀斬亂麻’?請問,斬完亂麻之后,這把染血崩刃的快刀要怎么收回刀鞘,我們要怎么解釋自己利用鼠族充當炮灰的行為?”
“我是一個軍人,軍人擅長的是奪取勝利,而不是解釋。”
烏正霆中校微笑道,“更何況,我相信當幸存下來的鼠族在見識過所謂‘神器’究竟有多么可怕,而我們人類文明雖然不是諸神,卻比諸神更加強大之后,他們一定非常愿意聽我們解釋,無論怎么解釋都行。
“正所謂,‘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我想,武器的解釋,總歸也比三寸不爛之舌去解釋,更有說服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