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在靈山市第三公墓,舉行了一場小規模的葬禮。
第三公墓和烈士陵園遙遙相對,卻處在靈山的背陰面,規模原本就不大。
今天又不是冬至、清明,還沒到上墳的時候,公墓里一片寂靜,只有沙沙的細雨之聲。
說是葬禮,其實也就隨便放了幾支炮仗,楚歌簡簡單單說了幾句,隨后便直接下葬。
平平無奇的葬禮,唯一稀奇的,或許就是觀禮的來賓。
都不是人,而是鼠族。
數百名鼠族的左前肢上都綁著一條細細的黑紗,撐著小小的,玩具般的黑雨傘,做出莊嚴肅穆的表情,一聲不吭地看著那盒分不出是人是狗的骨灰,被工人們放置到墓穴里去。
塵歸塵,土歸土。
一同放進去的,還有逝者生前最喜愛的東西。
一枚被咬得坑坑洼洼的狗咬膠。
一頂用人造玻璃的“水晶燈”改造而成,唯有慶典和祭祀時才拿出來戴的華冠。
還有一本邊角卷起,快被翻爛的故事書。
故事是簡單易懂,婦孺皆知的童話,叫做《匹諾曹歷險記》。
講述一個愛說謊的木偶,想要變成人類的故事。
楚歌的目光在童話書的封面上停留了很久。
破破爛爛的封面上,愛說謊的匹諾曹,驚慌失措地捂著自己越來越長,遮掩不住的鼻子。
即便接收了大量國師的記憶碎片,楚歌仍舊想不出,當這條老狗在地底深處背負著沉重的秘密、使命和野心,獨自翻閱著這本童話書時,究竟是什么心境。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墓穴已經合攏,用水泥澆筑起來,插上了墓碑,上面簡簡單單寫著四個字:郭師之墓。
除此之外,一個字都沒有。
也沒有相片。
其實,原本可以貼一張相片上去的,畢竟國師的“尸體”并沒有毀去,捯飭一番,仍舊能看出幾分生前的威嚴。
但楚歌猜想,他一定不喜歡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一條寵物狗的模樣。
算了,長相并不重要,這個世界上,長得比禽獸更加丑陋的人類,從來都不會少。
楚歌這樣想著,嘆息一聲,將紅蓮之主拜托他敬上的那束鮮花,擺在國師——郭師的墓碑之下。
鼠族們看著這一切,心情很復雜。
郭師是長牙王國的精神領袖,原本應該按照鼠族的規矩,在地底世界來一場風光大葬。
不過,楚歌說這種安葬方式是郭師的遺愿,他們也是相信的,畢竟楚歌這些日子,不經意間顯露的一些東西,已經令全體鼠族深信不疑,楚歌便是郭師的精神繼承者。
只有食貓者等極少數深知內情的人,不太明白楚歌的用意。
真有必要為郭師安葬、豎碑、把名字流傳下去嗎?
畢竟郭師是敵非友,從一開始他點化鼠族文明,創建長牙王國,就是不懷好意,把鼠族當成工具,甚至注定要去死的炮灰。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不曾幡然悔悟,哪怕客觀上減輕了天人組織對靈山市造成的破壞,這也不是他的本意。
甚至,他巧計連環,還想著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把戲,試圖在楚歌和病毒博士拼得兩敗俱傷之后,吞噬楚歌的靈魂,奪取楚歌的身體。
這些事,絕大部分鼠族強者都不知道,但身為親歷者的楚歌,當然最清楚兇險的程度。
為什么,還要幫敵人豎碑呢?
葬禮結束之后,從半山腰遠眺繁華的城市,食貓者終于忍不住問出這個問題。
“不管是人是狗,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無論我幫他體體面面地安葬也好,還是大卸八塊,剁碎了喂狗也罷,對郭師來說,都沒任何區別。”
楚歌道,“葬禮這玩意兒,不是給死人和死狗看的,而是給活人和活著的所有智慧生命看的。
“是,郭師當然是敵人,而且還是相當卑鄙無恥、死性不改的敵人,雖然最后時刻,他說的話很感人,費盡心機做了這么多事,目的也很叫人唏噓,但這只是因為他打不過我的緣故,要是真能撼動我的靈魂,你看他會多囂張!
“話雖如此,但我和國師的斗爭,地球聯盟和天人組織的斗爭,甚至有朝一日,人類文明和鼠族文明之間有可能發生的斗爭,終究都屬于智慧生命之間的斗爭。
“倘若是莽原上兩條饑腸轆轆的鬣狗之間,為了活命而不得不廝殺,殺死對方之后,自然怎么處理都可以——無論是啃噬對方的尸體,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一星半點,還是將對方暴尸荒野,任憑禿鷲啄擊,都很正常。
“但我們智慧生命之間的斗爭,總該和鬣狗的廝殺,稍稍有些區別吧?
“我書讀得少,想不到太高層次的區別,只能想到這點兒體面了。
“人類文明在靈氣復蘇的滾滾浪潮面前,是如此脆弱和渺小,雖然我們是有著無窮的熱血和勇氣沒錯,但熱血和勇氣這玩意兒,也當不了飯吃,說不定哪天一個浪頭打過來,地球人類文明就毀滅了呢?
“鼠族文明、怪獸、修仙界、幻魔界,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亂七八糟,更高層次的存在,誰知道我們究竟會死在誰的手上?
“萬一,我是說萬一,如此悲慘的結局真的上演,我希望毀滅我們的家伙,好歹看在同是智慧生命的體面上,也幫我們挖個墳,豎塊碑,告訴這個宇宙,我們地球人曾經存在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雖然也不是說,我幫郭師這條老狗挖墳豎碑,未來毀滅地球人的超級文明也一定會這么做,但如果我們首先做不到給敵人留下最后一點體面的話,又有什么臉,對強敵提出這么過分的要求?
“到時候,大家都不體面,都變成一群饑腸轆轆的鬣狗,無所不用其極地廝殺、毀滅、蹂躪、踐踏,這實在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未來的模樣,你明白吧?”
“我大概明白了。”
食貓者道,“放心,鼠族不會背叛人類的。”
“不要說這種和放屁沒兩樣的話,如果一個文明不會背叛的話,就不叫文明了。”
楚歌撓頭道,“只不過,結盟也好,背叛也罷,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至少暫時,鼠族和怪獸的問題,算是勉強解決了,對吧?”
食貓者沉吟片刻,點頭道:“對。”
接下來幾個月,從狂風暴雨中頑強堅持下來的靈山市,終于見到了燦爛的彩虹。
鼠族文明走出地底,紅蓮之主亦以靈山港為基地展開活動,為靈山市的經濟發展,注入了兩支威力無窮的強心劑。
一時間,大量資本和人力都源源不斷涌入進來,希望尋找和鼠族以及怪獸合作的機會,各種新概念、新項目和新技術都被開發出來,靈山市儼然成為十三個特區中最耀眼的一個,連帶著整片東海大區都進入欣欣向榮的穩定發展期,不少本地企業跟著嘗到了甜頭,更是野心勃勃,提出狂飆突進的計劃——在最激進的計劃中,不少本地議員和商界大佬們都提出,希望靈山市能夠抓住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期,將城區規模擴大三倍以上,朝空中和地底進軍,建設“蜂巢城市”,成為足以和江戶城、新金山相媲美的全球頂尖大都會了。
這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靈山市最紅火的年代。
而放出這把火,至少是往最初的小火星里,稍稍吹過一口氣的楚歌,依舊過著他低調、奢華、且枯燥的小日子。
來自全球的震驚能量,仍舊在源源不斷傳送過來。
這很正常,雖然沙老幫他隱瞞,當天幾萬雙眼睛卻看得清楚,又怎么可能完全瞞住,原本就是一傳十,十傳百的事情,哪怕因為時間推移,事件的熱度下降,但隨著知情者越來越多,每天傳輸過來的震驚能量,仍舊能把他塞得嗷嗷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