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浮月宮。”
那名內侍不自覺地把手往衣袖里攏了攏,鼻間呼出一些白氣,沉默片刻后方才轉過身“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喃喃重復著:“三年前,浮月宮……”
又過了些許時辰,慕容瑾才看到一個瘦得可憐的人兒穿著破舊的袍子,蹣跚著走了出來。那副宛若骨架子的身體緩緩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跪在慕容瑾腳前,顫聲道:“殿下……”
“你,可愿跟我回去?”語氣不急不慢,不溫不冷,極為平淡。
東顯把頭重重地磕在半濕的石板上,聲音不大卻堅定:“奴才愿誓死跟隨殿下,唯殿下之命是從,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好,跟我走。”轉身,裙尾掃地,卻不染塵埃。
東顯看著這個小小的纖塵不染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噎在喉嚨,把眼睛逼出幾滴淚珠。這個身影在東顯的一生中,一轉身便成了永恒。這種感覺,比得過漫長冬夜里看見唯一挑燈的人,比得過無垠地獄中聞見清徹的引魂曲,勝過這世間一切的皎月清風。
天上開始瀝瀝稀稀地飄著些細雪,無聲無息地落在大棘城的每一處,和每個人的發上眉間。
慕容瑾三年前落了寒疾,自入冬以來就咳嗽不斷。已過了子時,屋內卻依舊傳來了清咳聲,持續了約一柱香的時間,幾乎未曾間斷過。
慕容瑾不喜歡太多人近身服侍,故將宮娥內侍大多都遣到了離寢殿較遠的外院去。夜深,大家都睡得很沉。只有被安排在寢殿側屋的東顯聽到了這一點細小的聲音,便披了袍子,挑著宮燈,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外,“殿下?”
“進來。”
東顯聞言推門而入,借著微光點亮了幾上的燈盞,便看到慕容瑾已下榻來披了外袍。墨發垂下來襯得精致面容更加蒼白,面上因為咳嗽泛著淡淡紅暈,卻依然顯得極其憔悴。
雖然困倦,但卻難以安眠。慕容瑾索性取了本《四方志》來打發時間。東顯在香獸里燃了些伽藍香默默站在慕容瑾身后。
約莫過了半晌,慕容瑾略有些沙啞道:“你且下去吧。”
東顯也不多言,只是應了聲“是”,便出去輕聲掩了門。
慕容瑾跽坐在梅花幾前,不時翻弄著書卷,目光卻緊緊地扣著燈盞上的燭火,橙黃色的焰火融化不了眼底的寒冰。慕容瑾拈了一張二指寬的薄娟,眉頭微擰。
薄娟上字跡清秀,分明寫著“寅時,碧湖亭”。
似乎想到了什么,慕容瑾眉頭舒展開來,唇角勾出一抹薄笑。雙指夾著薄娟放在燭焰上,火舌舔著薄娟,連著墨跡一起,化為灰燼。
寅時,第二根玉燭已燃了一半。冷風透過窗紗吹進,搖曳著燭火。
慕容瑾合上書卷,穿了件深藍色的錦袍,罩著玄色斗篷,玄色兜帽戴在頭上遮了大半的臉頰。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寒風吹進,熄滅了燈盞。
今晚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子,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濃稠的夜色之中。
天上還飄這些雪粒,落在斗篷上發出細小的聲響。慕容瑾根據記憶中描繪的路線,穿過無人的宮道,幾經轉折,方才來到了碧湖。碧湖亭于崇文帝年間建成,乃酷日避暑之用,至今已有三十余年。既是避暑,那這嚴冬之日自然就蕭條許多了。整個冬日幾乎不會有人踏足此地。
碧湖離各主宮殿較遠,寅時又是禁衛更替最為松懈之時。此時此地,當真是合適至極。能夠如此謹細,又對禁軍調換如此清晰之人,究竟會是誰呢?
碧湖亭落于湖心,是一座四角飛亭,三面垂著紗帳,一面連著長長的游廊。青紗浮動,影影綽綽。湖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微微冒著寒氣。一陣冷風卷著青紗,依稀可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負手而立。慕容瑾深吸一口氣,穩著步子走去。
走到游廊的盡頭駐足,那人聞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是一個瘦弱清秀的年輕人,著著單薄的白衫,透著飄逸不凡的氣質。
那人看著慕容瑾,唇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沉聲道:“你來了。”
慕容瑾上前半步,冷冷問道:“你是何人?”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個陌生人,慕容瑾竟有一種熟悉之感,仿佛是相識已久的故人。
那人轉過身去背對著慕容瑾,望著漆黑的夜空,聲音聽不出絲毫感情:“一個,本該死去的人。”
“該死的人有很多,你是那種?”
“一個,國破家亡之人。”
國破家亡之人,也就是說,此人并非大燕人,那是……慕容瑾快步上前,帶起的風灌入了他的斗篷,“你是北齊之人?”
那人苦澀一笑:“北齊?現在,已經沒有北齊了……”
他的國家,他曾經的溫暖的家園,早在三年前,在大燕無情的鐵騎下,崩塌成燼。他愛的人,他恨的人,都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三年前統統消失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冬天,凜冽的寒風,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滾滾的的烽煙幾乎遮蔽了天空,刀槍劍鳴,士兵呼喝,戰馬嘶鳴,旌旗獵獵,角聲連連。鮮血在雪地上凝結成冰,宮城城墻被毀掉了大半,滿目瘡痍……
“你是萬俟氏之人嗎?”
偌大的北齊王室,如今也就只剩下萬俟這個姓氏了。他看向慕容瑾,“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過是一個姓氏罷了,是非與否,又有何區別呢?”
慕容瑾半垂著眼簾,徐徐道:“聽說當年北齊王室皆已殉國,你又是?”
那人冷笑道:“說到底不過是些異性人罷了,又豈能將我族了解清楚透徹!再者,當今天下,哪個王室沒有幾個秘密?”說著又頓了頓,問道,“你可知,在王室之中,生子最忌諱什么嗎?”
慕容瑾思忖片刻,略有些驚訝地望著他,“雙生子——”
“不錯,王室之中最忌雙生,凡有得同性雙生子者,必殺其一。北齊宸妃曾誕有二子,雙生者也,帝命誅之,宸妃不忍,以命相換。世人皆知北齊大皇子萬俟之,卻不知其還有一同胎胞弟,名曰萬俟影。”
“你是萬俟影?”
“不,萬俟影已死,站在你面前的是萬俟之。萬俟影,他的一生就如他的名字一樣,一生都只能活在暗處,做我的影子,不見天日”,最終,也因我而死。”萬俟之眼睫微顫,眼底漣漪微瀾,“如今,這天下擁有北齊王室血脈的,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理由?北齊那樣偌大的王室,怎會只剩兩人?連支脈,也當真統統殉國了嗎?”慕容瑾覺得頭被捂得有些難受,便將兜帽摘下,頓時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他的母后是北齊的公主,面前這人是北齊的大皇子,按親緣輩分,慕容瑾應稱呼他一聲“舅舅”,可這親情之間隔著國仇,便再也不能純粹地以血親相論了。
萬俟之嗤鼻一笑:“你當真以為北齊王室都是殉國而亡的嗎?可笑至極。”
“……”慕容瑾默然。
萬俟之轉過身踱了幾步,在石幾前跽坐下,“山河破碎,王室之中殉國之人也固然存在。正如你所言,北齊這樣大的王室,怎會只有兩人,難道連幾個貪生怕死之輩都沒有?若真如那般,北齊又何至于落于今日這般地步。你要知道,剿滅他國王室的罪名可不是一般人能擔得起的。與之相比,以殉國之名,還能給那些已死之人安上個‘英魂’的名聲,豈不兩全其美。你父皇,倒也真是考慮周全吶!”
慕容瑾不可置信地轉過身,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不,怎么可能,父皇他,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的,而且父皇和母后……”
萬俟之冷冷地打斷他:“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別忘了,慕容祁云不止是你的父皇,他還是大燕的皇帝,哪個君王不是想要把天下收在手心的?你父皇母后之間或許真的有那么一些感情。不過也在權力和欲望中慢慢被湮沒了。倒也真是可憐了你母親的一片癡情……”
慕容瑾許久沒有說話,他感覺胸膛中有什么東西碎了一地晶瑩,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心臟潰爛般地疼痛。所有一切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東西都被赤裸裸地擺在眼前。他本想著,即便物是人非,即使逃不開事與愿違。但至少還有曾經,曾經那些美好溫暖的回憶,有時候還能帶給他一些恍惚的幸福,如今,卻全都成了笑話。
“可是,何必……何必要將一國王室斬盡殺絕……那么多無辜之人……”
“在這樣的亂世之中,無辜之人還少嗎?誰不無辜,誰不是犧牲品。命,本來就很廉價的。”萬俟之薄唇微抿,看著遠處的湖面。
命,本來就很廉價的。
慕容瑾擰著眉頭,引開話題,“你費勁心思引我來此,就僅僅是為了與我說這些閑話嗎?”
萬俟之淡淡瞥著慕容瑾,“雖是閑話,卻也并非毫無作用。至少讓你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不是么?”
慕容瑾淡淡道:“名義上雖貴為嫡皇子,但卻并無半分母族勢力支持,雖以慕容為姓,卻擁有北齊王室的血脈,故也為父皇心頭之患。子憑母貴,母亡失勢,是最易除去之人。現下宮中盯著我性命的人只多不少。我空有皇子之名,可這大燕皇室,可并不缺皇子。舅舅覺得,我還活得幾時呢?”
萬俟之起身,向慕容瑾踱近,唇角含笑:“不錯,倒也很聰明。既然這么聰明,死了豈不很可惜。我能活到現在,自然有能力讓你多活幾個年頭。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做個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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