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間內，幾個人都不說話了。
許守昌看著手中的起訴狀副本，臉上的表情都有點扭曲。
“踏馬的，當時還說什么律師費有人出了，搞半天這是要讓我們來出錢，虧他想的出來！”
當時聽了對方的話還有點奇怪呢，這年頭還有這種冤大頭啊，專門出錢幫農民打官司……
搞了半天，原來我們才是那個冤大頭？
旁邊的女人，也就是許守昌的妻子王君梅開口道：“這個……這個沒道理啊，他憑什么讓我們掏律師費，我覺得這純粹就是寫上去嚇唬人的。”
“對啊許哥，我也覺得這是嚇唬人的，這才是起訴而已，咱們又不是沒打過官司，也沒聽說過還能讓另一邊掏律師費的。”之前穿白大褂的男人也開口道。
許守昌點點頭：“嗯這個先不著急，咱們完了也找律師問問，等等，咱們這起訴狀副本怎么這么多啊。”
卻是到了現在，后知后覺的許守昌這才發現了問題，這光起訴狀副本都有一百多份了吧，看著就是老厚一沓子。
隨便換了一張看看，內容基本一致，就只有原告不一樣……
“草，這踏馬的多少人告我們啊？”
其他幾人趕緊上來看了看，還真是，感情這村子里凡是拿了他們產品的那些村民都來告了是吧！
問題一下子嚴重了，他們在那個村子里發了總有一百多個產品，這要是真的都按照三倍來賠償，那賠償數額不敢想象會有多少……
許守昌臉色陰的嚇人，他們團隊搞這個事已經有段時間了，之前一直沒什么事，而且也沒幾個人起訴的。
這次踏馬的對方不講武德，怪不得會直接把五個人的賬戶都給凍結呢！
“給我看看對方那個律師叫什么名字，哪個律所的，踏馬的敢搞我？”許守昌在那里罵道。
他們做這種事，本身就是打擦邊球的，也就是說介于詐騙與否之間，如果有個地方真的要辦他們，那是可以扯皮的。
所以幾個人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
旁邊的王君梅看了看原告代理律師，頓時臉色一變：“守昌，那個律師叫唐方鏡，就是網上很有名的那個唐方鏡！”
唐方鏡？許守昌趕緊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剛剛沒注意，這會兒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個名字。
原來是他……
幾個人都不說話了，唐方鏡出道以來的經歷在網上都能查到，那是真的可以和你玩命的。
他們這幾個，嚇唬其他人可以，但真的算起來根本不是什么亡命之徒，差的遠著呢。
可是，唐方鏡這樣的人，怎么會出現在那么小的一個村里呢，而且還這么巧的讓他們給撞到了……
“算了，先去找個律師問問吧。”
幾個人商量著要去找律師，而在另一邊的酒店樓下，老唐已經擺好了桌子，正在那里接待那些村民。
不單單有東山縣的，還有京南縣的。
許守昌幾個人可不單單跑了一個村子，老唐其實之前在京南縣鄉下的時候就聽一些村民聊過。
普法下鄉，給普通老百姓普法要接地氣，老唐當時就是隨便和大家聊，問大家村里有沒有什么免費的健康講座之類的。
然后知道了有這么一些人，只不過當初并不知道具體情況，到東山縣之后看了他們的具體操作才清楚。
這會兒那自然就得幫著大家都一起來搞了。
因為涉案人數真的太多，所以專門和東山縣法院溝通過，這次會采用代表人訴訟的方法。
法院把幾個代表人的案件判了，然后其他這些在法院登記過的案子，不用再審，直接就生效了。
說起來和公益訴訟有點類似，這是我們國家的共同訴訟制度，只不過再怎么代表人訴訟，該提交的資料都得提交，法院該審查還是得審查，只是不用開庭。
老唐就是在這邊幫忙整理材料登記，由各個村里的村委會進行告知，他會在這邊一直等到訴訟結束。
反正只要案件宣判前登記了的，到時候都有效。
村民們自己都不來那就沒辦法，就好比爛尾樓那次一樣，自己的事自己得上心，已經告訴你應該來維權，什么錢都不用出，直接過來登記一下就行。
這樣都不來的話，那他唐方鏡也不是法師。
“唐主任，今天登記了大概有六十多個人，這已經快兩百人了。”老唐身邊的年輕人笑道。
年輕人姓田，是縣里司法局的工作人員。
原本縣里不怎么待見老唐，但是眼看著老唐已經搞出了聲勢，趕緊又派人來幫忙……
這操作是不是很眼熟，也就是現在媒體發達，而且是老唐操作的，放在以前，摘果子也不是不可能……
老唐點點頭道：“不會很多的，大部分人對于訴訟都是抱著懷疑態度，這個不用擔心，咱們的普法工作就是要一步一步來。”
這樣搞完，有的村民肯定會鬧，別管這鬧不鬧的，你就說這普法效果強不強吧，最起碼那些村民肯定會把這事記一輩子……
至于說會有人罵老唐，想罵隨便罵，維多利亞花園小區的那些業主現在還在罵呢，那叫一個孜孜不倦。
結果就在此時，前面不遠處，許守昌幾人剛剛從律師事務所中走出來。
他們特意找律師做了咨詢，然后那個本地律師告訴他們，自己打了一輩子官司，還沒見過律師費得被告掏的。
至于說退一賠三的費用，這個就不好說了，本地律師給的意見是，敗訴風險很大。
還是那句話，律師不一定會什么都知道，這是一個需要終身學習的職業，最高法發了新規定，新解釋，地方zf出了新規章，你不去學習肯定不知道。
結果幾人走著走著，突然有人說道：“老大你看那邊，那個人好像就是之前派出所那個！”
許守昌定睛一看果然是，坐在那里還弄個小桌子，面前不斷有人在說話，旁邊還有幾個年輕人在忙活。
這什么情況？
很快許守昌和一個大媽聊上了，大媽笑道：“那個啊，那是唐律師在幫忙登記呢，聽說有人在村里到處跑著騙人，唐律師讓人通知了下面各個村子。”
“只要有人來登記，他這邊都免費打官司，說是不用擔心，有人出錢呢……”
什么？許守昌愣住了，雖然他知道唐方鏡很變態，但是沒想到會這么變態，一個村子還不夠是吧？
而且他這么搞難道不怕輸官司？
正在此時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法院的那個電話。
“是許守昌吧，對我這東山法院，給你說一下，因為最近兩天又有不少人來法院起訴了，所以法院這邊準備采取代表人訴訟……”
掛了電話，許守昌臉色黑的像鍋底，唐方鏡，踏馬的伱真該死啊，怎么這個世界上會有你這種禍害呢！
聽法院的意思，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樣慢慢開庭，直接挑那么兩三個判了，剩下的案子居然就不用再弄，直接生效！
旁邊的王君梅聽完同樣忍不住道：“不是他憑什么啊，律師費讓我們出，這案子不用審就能直接生效，憑什么！”
許守昌真的想上去和那個姓唐的好好問問，到底自己怎么招他了，以至于讓他這么整。
但是看看那些正在登記的人，他還是慫了。
這會兒要是露頭，許守昌擔心被村民們用物理的手段反擊……
開庭的日子到了，老唐收拾好東西，緩步出了酒店。
十二月的東山縣下起了雨，但是這種雨卻比雪還要冷，然而老唐走在雨中卻心曠神怡。
這眼看著又熬了一年，估計京州有不少人都在盼著他死呢，誒這就沒辦法了，他唐方鏡就是死不了，氣不氣。
靠著辦案來普法下鄉速度確實有點慢，不過沒關系，今年跑兩個縣，明年抽時間再跑，反正老程都答應過了。
律協那么多經費呢，別藏著掖著的，拿出來做案子，比搞那些莫名其妙的活動強太多了。
也沒坐車，就這么一路步行到了東山縣法院，民庭門口，老唐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穿著挺板正的男人，應該是他們請的律師。
不過老唐并沒說話的想法，這幾個一看就是生手。
如果他來做這個事，不可能被抓住把柄，錢進來就直接轉入其他各個賬戶內，根本凍結不到一分錢。
你隨便告，想怎么告怎么告，我連庭都不出，隨便你執行，你能執行到一分錢算我輸。
還是年輕啊，他前世幫這種類型的詐騙犯打過不少官司的，那些人出手特別大方，說加錢就加錢，頂不住，真的頂不住。
也就許守昌不知道老唐的想法，不然都會懵逼，我們到底誰才是搞詐騙的，你怎么這么熟悉！
案件開庭了，審判長還是例行詢問需不需要接受調解，老唐直接拒絕。
“現在開始法庭調查，請原告先進行舉證。”
老唐隨即開始舉證：“證據一，派出所關于被告幾人的筆錄，證明被告幾人確實是通過名為贈送，實為貸款的方法進行商業欺詐。”
這個證據份量很重，公安機關的簽字筆錄是可以直接作為證據的，事實上刑事案件，這些筆錄也是重要證據。
許守昌請的律師叫江中喜，在本地名聲很大。
當然許守昌并不知道在，這位江律師名聲大主要是因為資格老，以前在法院干過，當然不是做法官。
這會兒江中喜質證道：“對于證據的真實性無異議，客觀性和關聯性有異議，派出所的筆錄僅僅只是當時的一個詢問結果，并不能證明……”
“證據二，被告等人在西平村進行人臉信息采集貸款時的視頻證據，證明被告幾人確實是讓村民做了網貸。”
“證據的真實性客觀性和關聯性都無異議。”
這個不需要質證，確實做了網貸，但是呢，只要雙方同意，通過網貸來支付貨款是很正常的一種消費模式。
老唐隨即拿出了第四份證據。
“證據四，由西坪村村支書助理拍攝的，被告等人告訴村民這是免費贈送產品的視頻證據。”
僅僅只有二十多秒的視頻，是在老唐來之前，薛玲玲拍的視頻。
當然，沒這個視頻案子也能贏，十幾個證人證言，加上派出所筆錄，根據高度蓋然性規則，案子基本上是可以拿下的。
而有了視頻之后，那就是板上釘釘。
老唐繼續舉證，這次的舉證是律所發票酒店住宿發票，以及來費這些，反正就是證明這些都是案件支出，前面那些都是浮云，這才是老唐的重點。
舉證質證階段結束，許守昌一言不發，他也不是傻子，能看出來自己這邊問題很大。
但是怎么辦，沒辦法只能受著。
法庭辯論開始，老唐再次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被告的欺詐行為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就是消費欺詐行為，證據一二三四可以證明該觀點，通過所謂免費體檢方式吸引村民注意力，又按照體檢結果進行產品的所謂贈送。”
“實則是讓村民進行貸款來購買，該行為侵犯了村民們的知情權，存在著嚴重的欺詐行為，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之規定，應當進行退一賠三。”
“第二個部分，便是讓我方當事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網絡貸款，而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便是人臉識別。”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使用人臉識別技術處理個人信息相關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條第二款有規定：”
第二款是個什么規定呢，很簡單。
信息處理者處理人臉信息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屬于侵害自然人人格權益的行為。
（二）未公開處理人臉信息的規則或者未明示處理的目的、方式、范圍。
也就是說，你處理人臉信息的時候，只要沒給說清楚，那都算是侵害自然人格權。
感覺這個規定好像特別嚴格，比其他個人信息被采集后嚴的多。
這是肯定的，因為人臉信息很容易和另一個技術結合起來，那就是“ai換臉”。
很多人對于這個換臉技術大概還停留在某些小電影那里，但事實上呢，現在有了你的人臉信息，通過“ai換臉”技術，就能在某些時候冒充你這個人了。
現在很多的app都是通過人臉識別來進行的，這個很要命，稍微不注意，你可能就背上了網貸，類似案件出過不少。
再加上一些別的原因，最高法專門出了這個規定，就是不能讓人臉識別技術被濫用。
“本案中，被告方并沒有明確告知我方當事人進行人臉信息采集和識別是為了干嘛，根據證據二可以知道，被告只是說這么做是為了以后方便反饋。”
“所以應當視為《規定》第二條第二款之‘未告知目的’。”
這樣做是為了貸款，所以整個事本質上就是一個帶著欺詐性質的買賣合同以及附隨的貸款合同。
但是呢，買賣合同的欺詐是被告弄的，貸款合同實質上也是由被告通過欺詐來完成的，貸款是為了促成買賣，兩者是一個強關聯的關系。
類似于房貸和房屋買賣合同，后者被撤銷，前者也自動撤銷。
所以知情權和人格權在這里進行了混同，那根據規定第八條，進行維權的合理費用自然就得對方來出了。
這算是老唐做律師以來法庭辯論中比較長的辯論意見了，他必須得把里面的法律邏輯關系都給理清楚。
不出意外，江中喜聽得有點暈。
東山縣里一般的民事糾紛都很普通，都沒見過這種“高端”的操作。
更不用說他這水平本來就不是很好。
眼見著江中喜在那里發呆，審判長開口道：“原告代理人，之后你把書面意見提交上來。”
“被告代理人，請發表辯論意見。”
江中喜看了看身邊的許守昌，他其實感覺對方說的有道理……
那沒辦法，只能開口道：“原告方的意見我認為有問題，對原告進行人臉識別只是為了貸款，雖然沒有告知，但這和之前的贈予行為沒有關聯……”
江中喜這邊同樣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對方不是說兩者有很強的關聯嗎，那好啊，我就說這沒關聯，那不是買賣，那叫贈予。
所以這是兩個法律關系，不存在混同，你的律師費不能由我這邊承擔。
這是經過琢磨的，江中喜認為消費者權益那個肯定要輸，但是律師費不能承擔，不然這案子傳出去他以后不好混。
啊？老唐聽到這話整個人都有點懵，大哥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居然一張嘴直接否定了買賣的存在！
天地良心，他這次沒有埋坑的，結果對方自己挖了個坑，然后自己跳了進去……
眼見得對方說完，老唐隨即道：“審判長，我認為這個案子沒必要繼續審下去了。”
啊？聽到這話，庭內的其他人都有點迷惑，包括這會兒在旁聽席上的一些村民。
書記員不知道該不該記，許守昌也有點疑惑道：“江律師，這什么情況？”
江中喜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咋了……”
不過很快他也開口道：“審判長，我認為原告代理人在擾亂法庭秩序。”
說完看著許守昌低聲道：“你看著吧，這個唐方鏡要是一會兒說不出一二三來，他就等著被驅逐出去吧，這是在挑釁審判長呢。”
“我在東山這么多年，也沒見過這種事。”
審判長開口了：“原告律師，你這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沒必要庭審了？”
語氣重都帶著十分的嚴肅。
老唐笑了笑道：“審判長，我能不能先和被告方確認一下，律師的意見就是被告的意見吧？”
這純粹是拖時間呢，許守昌不耐煩地說道：“行了，這整個國內誰不知道律師的意見就是當事人的意見啊，還問什么問！”
老唐隨即道：“那好，各位來捋捋，對方都說之前的行為是贈予，和貸款沒關系。”
“那么也就是說，這純粹騙人貸款，已經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且數額特別巨大，建議移送公安機關進行處理。”
“消費者案件不審也罷，我認為有這個結果已經足夠了。”
認定詐騙后，這些錢公安機關就能給追回來，反正老唐是真的想笑。
啊……啊？審判長終于反應了過來，他是民庭法官，倒也不是不懂刑法，只是剛剛被兩人的長篇大論給繞進去了。
一個在那里說那是強關聯，一個則是揪著這個關聯不放，認為沒關系，說是贈予不是買賣。
他也就忽略了其他的，現在這一想，如果真的是贈予了，那妥妥的詐騙啊……
對面，許守昌幾個人都愣住了，臥槽，這不是我們之前一直避免的事嗎，為什么要說是買賣，還專門采購了產品給人，就是想著不被認定為詐騙。
結果現在這律師……
“不是，審判長，我那什么，我們那就是買賣，不是什么贈與，這律師胡說八道呢，我們就是讓貸款買東西的啊……”
對面，老唐聞言強忍著笑意說道：“剛剛好像有人說，整個國內誰都知道律師的意見就是當事人的意見。”
許守昌又氣又急，轉頭看了看身邊的老律師，怒火一下沒忍住，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同時還上了腳。
身邊的另一個同伴也直接動了手，他們感覺是這個律師在坑人，怎么好好的就弄成詐騙了！
“你踏馬的不懂就不要胡說好不好，就你這種人還當律師呢，我草……”
被告席亂成了一團，審判長在上面不斷敲法槌也沒人理，終于法警趕來將雙方強行分開。
旁聽席上的村民們都看樂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這回村里能吹好久了。
江中喜的眼鏡被打碎了，臉上好多血，這會兒指著對面的幾個人道：“好啊，敢打我是不是，你們給我等著，你們不坐牢，我把江字倒著寫！”
他以前可是法院的，唐方鏡惹不起，你們幾個還是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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