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衫輕

第七章 道隱情

沿著那細窄得只可一人縮身而過的暗道走了十來步,忽而開闊起來,一間暗室映入眼中。李元祈暗暗思忖,從沒見過這般精巧的暗室。似是建在閣子旁的池塘水下,頂上開了一排酒盅大小的圓孔,用西域特有的無色琉璃堵上,將將透進光亮來。因為在水下,有池水魚草遮掩著,陸上看了也發現不得這處所在。但里面的人則愜意多了,畢竟得見天光,在里面呆上一日,也未必覺得困乏。室內擺設簡單,除了墻邊的一立百寶架,只有三四個藤席、一張矮幾,圍坐下來,正好議事。

見李元祈打量這密室的設計,裴風似又憶起往事,勉強說道:“這間宅子并暗室都是大將軍的手筆,原就有謀劃派人暗暗盯住龜茲,卻未曾想……”大抵是上了年紀,又兀得再見故人,一時傷情憶舊也是人之常情。

雖不愛聽這些沒得惹人憂思的話,李元祈還是寬慰他道:“右將軍這些年始終不忘舊主,真真忠肝義膽,令人欽佩,二舅父在天之靈必得慰藉。”說罷便揚了揚手,示意裴風和南華坐在藤席上。

見他二人坐定,李元祈開口道:“右將軍自是知道我此次出使的目的,也是多虧了您的輔助,此事才有了全然的把握。只是奈何飛書往來多有不便,諸多細節并未全然了解。此次特來拜會,一是多年未見,甚感掛念,必要親自探望以酬將軍這些年的幫襯;二來也想聽聽將軍的見地,這西境之地,該如何是好?”

看著李元祈泰然自若地吐出這些話,裴風恍惚間,透過這張臉看到了另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當年那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華,剛剛領了兵部的官銜兒,看著西境疆域圖,眉頭緊鎖,抬眼問他:“裴風,西域之境,你怎么看?”

“右將軍!”南華見裴風一直不答復,只盯著六皇子看,估摸他怕又思及往事了,故而喚了他一聲,將他拉了回來。

回了回神,裴風起身去拿放在百寶架頂上的黑檀木匣子,打開呈于李元祈和南華的面前。“六皇子,這個匣子里裝的,全是老臣這些年親自求證的西域疆域圖。”說著就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展開置于案上。

“六皇子請看,此處就是龜茲。東接焉耆,西連姑墨國,南鄰于闐,北有突厥,自張騫出使西域以來,便是中原與西境往來交通的要道。而因其乃此一路不可多得的綠洲,故子民甚眾、物產頗豐。歷朝歷代,西域諸國溝通往來便常匯于此,積年累月,此處便為西境一大重鎮。因而,突厥為掌控西域,自前朝以來,亦與龜茲交往甚密,出使不絕,聯姻亦不可勝數。如當今龜茲王白琰之先王后,便是突厥可汗之女。白琰之祖父,龜茲先王白顯亦娶突厥王室女為妃,乃白琰父王之生母。可見,突厥拉攏龜茲之心。而龜茲背靠突厥,亦越發強盛,大有稱雄西境諸邦之意。”

李元祈一面查看手上的疆域圖,一面聽著裴風所言,一時生出眾多驚疑:“右將軍,這些元祈在京中也略有耳聞,然柳將軍與我謀劃之初,選了龜茲為和親之國卻是因其與突厥看似同心,實則嫌隙頗深,此時正缺一個時機,掙脫突厥人的掌控。可今日聽將軍一言,似這龜茲與突厥瓜葛頗深、盤根錯節,又如何確保本王此行必可成事呢?”

裴風提了案上的陶壺,為李元祈二人續上茶,笑言道:“瓜葛再深,也為兩國,若一國想要吞了一國,另一國到底是不得甘心的。突厥瞧上了龜茲來往貿易甚眾、子民物質頗豐,這百來年來,雖一面扶持,卻又一面轄制,就如這一壺中原來的紫筍茶,龜茲賺去三成,七成竟是落了突厥的口袋。”

李元祈頗為詫異:“這如何做到?莫非是年貢?”

裴風答言:“年貢只是明面上的往來,暗地里的才是大手筆。自前朝龜茲歸順以來,突厥以龜茲軍力不足為由,為其下撥人馬,算來也有數萬人之眾,而這些人的軍餉糧草全由龜茲供應。早幾十年是真真還有些駐兵,后來日子太平,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個突厥兵,可軍餉糧草并未免過。龜茲王幾次上書交涉,突厥總沒個回音。久而久之,這筆錢就成了黑賬,龜茲年年按時上繳,卻連個響兒也未得聞,而這筆子爛賬,龜茲人只得打碎牙和血咽。”

見李元祈二人聽得入神,裴風咂一口涼茶繼續說道:“錢上吃些虧也算小事,畢竟龜茲小國,銀錢上多寡無甚分別,可這突厥**奉的是薩滿神教,龜茲國卻是西域有名的佛國。佛法在此綿延滋長已逾五百年,王室更是虔誠的佛門子弟,縱是與西域諸國聯姻甚眾,卻未曾移志。可近些年,突厥借和親公主祭祀便宜,強在龜茲興修多處薩滿神臺,當今龜茲王的先王后更是將神臺建在了王城后宮。可迫于突厥的淫威,龜茲王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了。而這如何是長久之計?”

李元祈聽了,心頭稍稍舒緩,卻也不甚外露,冷聲笑道:“如此說來,這兩親家倒也是有些道不出的親戚官司。”

裴風輕笑:“提起親家,又牽出另一遭故事。雖說歷來兩國和親為的是合縱連橫、盟國締交,可畢竟亦有兒女情長摻雜其中。突厥人驍勇善戰、民風強悍,王族貴女自也免不了嬌蠻任性、脾性直暴。偏那龜茲國主許是因篤信佛法,性多溫平、心慈柔嘉。結為夫妻,甚難琴瑟和鳴。先龜茲王白顯之妃,誕下嫡子后便甚少得幸于王,一怒之下竟與丞相私通,也并不忌憚避諱。王庭內外皆得耳聞,而白顯因忌憚王后娘家人的勢力,只得裝作不知。當今龜茲王白琰的先王后,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據說那王后也曾是突厥草原上最美的花,卻一眼看中了前來朝賀尚是王子的白琰,不管不顧地要突厥可汗下令和親,卻不成想白琰早有意中人。雖終是如愿嫁了,卻一生都不得寵愛,與白琰正經心尖兒上的側妃鬧了好些年的恩怨,終于在七、八年前抑郁而終,只留下一位小公主。”